屋子里最后一口鐵鍋,被顧杰用一塊石頭砸成了碎片。
哐當的碎裂聲,像是為他過去三個月的潦倒人生,畫上了一個決絕的句號。
他沒有絲毫遲疑,將這些承載過稀粥與絕望的鐵片收攏進懷里,轉身走出了那間破屋。
當鋪的伙計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最后還是嫌惡地丟出七個銅板,買下了這堆廢鐵。
七個銅板。
顧杰攥著這僅有的本錢,一頭扎進了金陵城的集市。
他沒有去買能果腹的饅頭,而是用五個銅板買了一小袋最粗的石英砂,又用剩下的兩個銅板,從一家藥鋪里稱了些不起眼的純堿和石灰石。
回到那間四面漏風的院子里,他像個瘋魔的煉金術士,用泥巴和石頭壘起一個丑陋不堪的土灶。沒有坩堝,他就用最厚的瓦片充當容器。沒有風箱,他就用嘴一下一下地吹。
濃煙滾滾,熏得他涕淚橫流,滿臉漆黑,活像剛從灶膛里爬出來的鬼。
他不知道失敗了多少次。
精神被抽空的后遺癥陣陣襲來,讓他頭暈眼花,好幾次險些一頭栽進火里。
但他只是用冷水潑一把臉,咬著牙繼續。
他沒有退路。
當太陽偏西,最后一絲力氣也即將耗盡時,他終于從冷卻的瓦片上,撬下來一塊東西。
那東西丑陋至極,通體蠟黃,渾濁不堪,里面布滿了氣泡和雜質。
它跟晶瑩剔T透、流光溢彩這些詞沒有半點關系。
但它堅硬,且在夕陽下,能透光。
這就夠了。
顧杰小心翼翼地用破布將這塊凝聚了他全部身家性命的“奇物”包好,揣進懷里,如同揣著一塊傳國玉璽。
他再次走向沈府。
這一次,他沒有去敲那扇朱紅大門。
他像一個最有耐心的獵人,靜靜地等在街角,目光鎖定著沈府的方向。
時間一點點流逝,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
終于,一輛裝飾考究的馬車在四個家丁的護衛下,不緊不慢地駛了過來。馬車的車輪上,都包裹著厚厚的牛皮,行駛在青石板路上,幾乎聽不見什么聲響,只透著一股低調的奢華。
就是它!
顧杰深吸一口氣,在馬車即將拐進沈府巷口的前一刻,他猛地從街角沖了出去,不是沖向馬車,而是直挺挺地躺在了馬車前方的路中央。
動作干脆利落,沒有半點猶豫。
“吁!”
趕車的車夫大驚失色,猛地勒緊韁繩。訓練有素的挽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馬蹄在距離顧杰面門不足半尺的地方重重落下。
“什么人!”
“大膽!”
四個護衛家丁瞬間反應過來,拔出腰刀,如狼似虎地將顧杰圍在中間,冰冷的刀鋒直指他的咽喉。
車廂里,傳來一個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悅的聲音。
“王伯,怎么回事?”
正是昨天那個精明的管家,他快步走到車窗邊,低聲回稟:“老爺,是個瘋秀才,昨天來過府上,今天竟敢當街攔車。”
王伯的眼神陰冷,沖著地上的顧杰喝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沖撞了沈公,你有幾個腦袋夠砍?還不快滾!”
顧杰對周圍的刀鋒視而不見,他只是看著那緊閉的車廂窗簾,朗聲說道:“在下顧杰,并非攔路,而是來送一場潑天的富貴,以及一條活命的生路!”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車廂內沉默了片刻。
許久,那沉穩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是這次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
“讓他進來。”
沈府的書房,遠比顧杰想象的要樸素。
沒有滿墻的金銀玉器,只有一排排頂到房梁的書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好聞的墨香和陳年木料的味道。
一個身穿暗青色錦袍,頭發半白,但精神矍鑠的老者,正坐在主位的太師椅上。
他便是沈萬三。
這位大明首富的臉上,沒有商人的精明與市儈,反而更像一個飽讀詩書的老學究。他的眼神平靜如古井,卻又深不見底,仿佛能看透人心。
他沒有急著開口,只是靜靜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臉上還帶著黑灰,顯得狼狽不堪的年輕人。
王伯站在一旁,眼神不善,像一頭護主的獵犬。
顧杰頂著這幾乎能將人壓垮的審視,臉上卻不見絲毫局促。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開口的機會。
他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個破布包裹。
一層層打開,將那塊丑陋的、蠟黃色的“玻璃”,呈現在沈萬三面前。
“沈公,此物,名為琉璃。”
王伯看了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這算什么寶物?比最低等的琉璃瓦還要粗糙。
沈萬三的眉頭也微微皺起,但多年的閱歷讓他沒有立刻下定論。他只是示意王伯將東西呈上來。
當那塊東西拿到手上,沈萬三的表情第一次變了。
他用指節輕輕叩擊,聲音清脆,非石非玉。他舉到眼前,雖然渾濁,卻能清晰地看見對面書架的輪廓。
最重要的是,入手冰涼,質地堅硬,渾然天成,絕非琉璃瓦那樣的陶土燒制。
沈萬三縱橫商海一生,見過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卻從未見過此物。他敏銳地意識到,如果這東西能變得像水晶一樣透明……那它的價值,將無可估量!
“此物……是你所制?”沈萬三的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驚奇。
顧杰點了點頭,平靜地開口,說出的話卻石破天驚。
“此物雖好,卻救不了沈公之命。”
書房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王伯臉色大變,厲聲喝道:“大膽!竟敢在老爺面前胡言亂語!”
沈萬三卻抬了抬手,制止了王伯。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銳利的精光,死死地盯著顧杰。
“說下去。”
顧杰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沈公最近是否在籌措巨款,準備犒賞三軍將士?”
轟!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沈萬三和王伯的腦海中同時炸響。
王伯的臉上血色盡褪,看向顧杰的眼神,從不屑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驚駭。
犒軍之事,乃是沈家最高機密!除了沈萬三本人,只有他這個心腹總管知曉一二,眼前這個來路不明的窮秀才,是如何知道的?
沈萬三搭在太師椅扶手上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問道:“犒軍乃是為國分憂,為陛下分憂,何罪之有?”
顧杰的嘴角,勾起一抹帶著憐憫的弧度。
他緩緩走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卻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沈萬三的心口上。
“沈公,你以為你在為陛下分憂,可在陛下的眼里,你這是在收買他的刀!”
“陛下是什么人?布衣起兵,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開國之君!他最看重的是什么?是兵權!是他手上那把削鐵如泥的刀!”
“你一個富商,富可敵國,本就引人注目。如今竟敢將手伸向軍隊,用金錢去收買軍心……沈公,你告訴我,這天下間,有哪個皇帝能容得下這種事?你這不是犒軍,你這是在告訴陛下,你想謀反!”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進沈萬三的心臟。
他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嘴唇開始哆嗦,端坐的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這些話,他不是沒有想過。
但他總抱著一絲僥幸,認為自己的一片忠心,陛下能夠看見。
可今天,這層虛假的窗戶紙,被一個窮秀才,用最殘酷、最赤裸的方式,狠狠地捅破了。
他看到的,不再是忠心耿耿換來的嘉獎,而是朱元璋那雙充滿了猜忌與殺意的眼睛。
“我……我……”沈萬三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干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一生精于算計,能算出天下財富的流向,卻算不出帝王的人心。
顧杰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知道火候已經到了。
他后退一步,重新拱手,姿態放得恭敬,說出的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主導權。
“沈公,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一條死路。”
“不過,在下不才,為沈公想了三策,或可解此死局。”
沈萬三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欲,像一個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先生請講!”
他甚至不自覺地用上了“先生”二字。
顧杰伸出一根手指。
“下策,立刻中止犒軍,將所有錢財獻于國庫,然后散盡家財,舉家遷回南直隸老家,從此閉門不出,或可保全性命。但沈公一生的心血,將付諸東流。”
沈萬三的臉色一陣灰敗。
顧杰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中策,繼續犒軍。但不是以沈公你的名義,而是以太子殿下的名義。你出錢,太子出面,如此,便是太子仁德,與你無干。此舉可保你一時平安,但錢花了,卻落不到半點好,將來若有風吹草動,你依舊是那頭最肥的羊。”
沈萬三的呼吸變得粗重,眼神閃爍不定。
顧杰看著他,緩緩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足以顛覆乾坤的魔力。
“上策,可讓沈公的財富,在十年之內,再增十倍。更能讓你從一個任人宰割的富商,變成陛下身邊不可或缺的近臣,名載青史,流芳百世!”
財富增十倍!
天子近臣!
名留青史!
每一個詞,都像一顆炸雷,讓沈萬三幾乎停止了呼吸,他死死地盯著顧杰,眼中滿是狂熱與不敢置信。
就在他準備追問的瞬間。
“砰!”
書房的門被猛地撞開。
管家王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了調。
“老爺!不好了!應天府的差役……差役上門了!說……說要請您去府衙問話!”
轟!
沈萬三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整個人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回太師椅上。
來了。
真的來了。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用一種看鬼神般的眼神,望向那個站在書房中央,神情自若的年輕人。
屋外,傳來差役們雜亂而威嚴的腳步聲。
一股無形的、冰冷的絞索,瞬間籠罩了整個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