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杰用身上最后幾枚銅板，換了兩個尚有余溫的肉包子。

他沒有立刻狼吞虎咽，而是找了個背風的墻角，小口小口地吃著。

每一個包子都掰成四份，細嚼慢咽，像是品嘗什么山珍海味。

他不是矯情，而是必須讓這僅有的熱量，在胃里停留得更久一些。

溫熱的食物順著食道滑下，那股空落落的灼燒感總算被壓了下去。身體重新有了一點力氣，冰冷的四肢也漸漸回暖。

吃完包子，他將沾著油漬的手指都舔舐干凈，這才站起身，拍了拍儒衫上不存在的灰塵，朝著金陵城最奢華的東城富人區走去。

腳步不快，但每一步都異常堅定。

沈府。

兩個燙金大字掛在門楣上，龍飛鳳舞，氣派非凡。

門前兩座半人高的石獅子，雕琢得栩栩如生，威嚴地注視著每一個路過的人。朱紅色的大門上，銅制的門環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

門口站著四個家丁，個個身材魁梧，穿著統一的青色短打，腰間鼓鼓囊囊，一看就是練家子。

顧杰站在街對面，看著這座與自己那間破屋仿佛處于兩個世界的豪宅，心中沒有半點艷羨，只有一種面對龐然大物時的冷靜與審慎。

這就是大明首富的居所。

也是他今天唯一的生路。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滿是補丁的儒衫，深吸了一口氣，穿過街道，徑直朝著沈府大門走去。

“站?。　?

還沒靠近臺階，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留著山羊胡，眼神精明的管家便迎了上來，將他攔下。

這管家穿著一身得體的綢布直裰，雖然面帶微笑，但那笑容卻絲毫沒有抵達眼底，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職業化疏離。

“這位秀才，有何貴干？”

顧杰拱了拱手，盡量讓自己的姿態顯得不卑不亢。

“在下顧杰，有十萬火急之事，欲求見沈萬三老先生，還望管家行個方便，通報一聲?！?

他將“十萬火急”四個字咬得很重。

那管家臉上的笑容不變，只是眼神里的審視意味更濃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顧杰一遍，目光在他那洗得發白的衣領和磨破的袖口上停留了片刻。

「又是個窮瘋了的?！?

這是管家王伯心中的第一判斷。

他在沈府當了二十年管家，這種場景，他見得太多了。

自從老爺富甲天下之后，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變著法子想來見他。有攀親戚的，有獻寶的，有自稱能煉丹的，還有說自己是活神仙，能幫老爺消災解難的。

眼前的這個窮秀才，衣衫襤褸，卻開口就是“十萬火急”，不是騙子就是瘋子。

王伯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語氣也變得公事公辦起來。

“不巧，我家老爺今日身體抱恙，不見外客。秀才公若是有事，不妨留下拜帖，改日再來吧?！?

這便是最客氣的逐客令了。

顧杰心中一沉。

他哪有什么拜帖？就算有，等到“改日”，沈家的墳頭草都該長出來了。

他知道，自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拿出足以讓對方動容的籌碼。

“王管家?！鳖櫧苤币曋鴮Ψ降难劬?，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我所言之事，關乎沈家滿門的性命，更關乎沈公一生的心血。耽誤了片刻，便是天人永隔，追悔莫及！”

他將從沙盤中窺見的“滿門抄斬”那股森然寒意，灌注進了自己的語氣里。

王伯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他盯著顧杰看了足足三息，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

但顧杰的表情平靜得可怕，眼神里沒有絲毫窮途末路的慌張，只有一種仿佛已經看見了結局的篤定。

這讓王伯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見過太多虛張聲勢的人，但眼前這個年輕人的眼神，不一樣。

不過，多年的謹慎還是讓他沒有立刻松口。

“危言聳聽?！?

王伯冷哼一聲，但態度已經不像剛才那般堅決。

“秀才公，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污蔑當朝首富，是什么罪名，你應該比我清楚。”

顧杰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緩緩開口，一字一句地說道：“犒軍之罪，就在明日。此言，可夠分量？”

當“犒軍”兩個字從顧杰嘴里吐出來時，王伯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這件事，是老爺最近正在籌備的頭等大事，除了家里最核心的幾個人，外人絕不可能知曉！

犒勞大軍，本是向朝廷，向陛下表忠心的好事?？裳矍斑@人，卻說這是“罪”？

王伯的心亂了。

但他畢竟是執掌偌大沈府的總管，心性遠非尋常家丁可比。

他很快就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眼神重新變得銳利。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來人！”

王伯猛地一揮手。

四個家丁立刻圍了上來，面色不善。

“我們沈府不是什么人都能來撒野的地方。這位秀才，我看你是讀書讀糊涂了?！蓖醪穆曇糇兊帽?，“念在你是個讀書人的份上，自己走，莫要逼我們動手，那就不體面了?！?

顧杰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他終究還是高估了言語的力量，也低估了一個豪門大管家的謹慎。

對方雖然心有疑慮，但在沒有確切證據之前，絕不會為一個來路不明的窮秀才，去打擾日理萬機的沈萬三。

「果然，空口白牙，屁用沒有?！?

顧杰在心中自嘲一句。

他沒有再做糾纏，只是深深地看了王伯一眼。

“王管家，我言盡于此。明日此時，你我或許黃泉路上還能做個伴。只可惜，沈公一世英雄，卻要落得個如此下場?！?

說完，他不再看對方的反應，轉身便走。

背影蕭瑟，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決絕。

王伯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眉頭緊緊地鎖在了一起。

“管家，要不要……”一個家丁做了個手勢。

“不必了?！蓖豕芗覕[了擺手，眼神復雜，“派個人，遠遠跟著他，看看他住在何處，是何來路?！?

“是！”

夕陽西下，最后一抹余暉從窗紙的破洞里照進來，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拉出一道長長的、昏黃的光帶。

顧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雕塑。

求告無門。

這是他早已預料到，卻又不愿接受的結果。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聲心跳，都像是催命的鼓點，敲打在他脆弱的神經上。

他不能等。

更不能賭那個王管家會幡然醒悟。

想讓沈萬三這種人精中的人精相信你，唯一的辦法，就是拿出一個他無法理解、無法拒絕，甚至愿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的東西。

一個信物。

一個足以敲開沈府大門的驚天之禮！

顧杰緩緩閉上了眼睛。

退路，已經徹底斷絕。

他唯一的選擇，只剩下腦海中那個詭異而宏大的沙盤。

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猶豫。

他將自己全部的意志，全部的精神，都凝聚成一股鋒銳的尖錐，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意識深處。

「萬物演化沙盤！」

嗡——

大腦中傳來一陣熟悉的轟鳴。

那懸浮在無盡虛空中的灰色沙盤，再次顯現。

顧杰強忍著精神被抽離的劇痛與眩暈，用盡全力，將自己的需求，一個字一個字地“烙印”在沙盤之上。

「推演：此世最賺錢、最震撼人心、且以我目前條件可制成之奇物！」

指令下達的瞬間，整個沙盤徹底沸騰了！

不再是旋轉，不再是洪流，而是仿佛一顆超新星在顧青云的腦海中悍然爆炸！

無數的知識碎片，無數的化學公式，無數的工藝流程圖……化作億萬道流光，以一種近乎摧毀的姿態，瘋狂地涌入他的大腦。

沙子、石英、純堿、長石、石灰石……

坩堝、熔爐、退火、吹制、壓延……

一幅幅清晰無比的畫面，從原料的篩選，到熔爐的設計圖紙，再到燒制過程中的每一個控溫細節，最后到成品那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的形態……

所有的一切，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超越這個時代六百年的奇跡——

琉璃！

不，在這個時代，它應該叫玻璃！

一種足以讓所有王公貴族、富商巨賈為之瘋狂的奢侈品！

「推演完成……」

當那個沒有感情的意念最后一次響起時，顧杰眼前的所有幻象轟然破碎。

一股無法抗拒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他最后一絲意識。

他身子一軟，從椅子上滑落，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在他昏死過去的前一秒，他仿佛看見了。

看見了那晶瑩剔透的琉璃盞中，盛滿了殷紅的葡萄酒，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也看見了沈萬三那張寫滿了震驚與狂喜的臉。

屋外，夜色已深。

距離沈萬三的死期，只剩下最后六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