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連一聲通報都欠奉,被人從外面粗暴地推開了。
沉重的腳步聲踩在名貴的地板上,發出“咚咚”的悶響,像是幾頭不懂規矩的牲口闖進了瓷器店。
為首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漢子,穿著一身皂隸的公服,腰間挎著一柄銹跡斑斑的腰刀,臉上橫著一道淺淺的刀疤,眼神里滿是官府底層人員特有的倨傲與不耐。
他身后跟著三名差役,個個歪戴著帽子,手按著刀柄,目光在書房里那些價值不菲的陳設上溜來溜去,毫不掩飾眼中的貪婪。
這股子粗野的氣息,瞬間沖散了書房里彌漫的墨香。
管家王伯臉色一白,下意識地就想上前呵斥,卻被沈萬三一個眼神制止了。
沈萬三站起身,那張剛剛恢復了些許血色的臉,又變得凝重起來。他活了一輩子,最懂和光同塵的道理,對這些官府的爪牙,向來是敬而遠之。
他拱了拱手,語氣還算客氣:“幾位官爺,不知駕臨寒舍,有何公干?”
那刀疤臉差役斜睨了沈萬三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沈員外,客氣了。我們是奉應天府尹王大人的令,來傳一個叫顧杰的秀才過堂問話。”
他的目光,像兩把淬了毒的錐子,死死地釘在了顧杰的身上。
“有人告他妖言惑眾,蠱惑人心,王大人要親自審問。小子,跟我們走一趟吧!”
說著,他便一揮手,身后的兩個差役立刻獰笑著上前,手里已經拿出了冰冷的鐵索,發出嘩啦的聲響,顯然是準備直接鎖人帶走。
這是官府對付平頭百姓最慣用的伎倆,不給你任何分辯的機會,先用氣勢把你壓垮,用鐵索把你的人格尊嚴鎖進塵埃里,到了公堂之上,是圓是扁,還不是任由他們拿捏?
沈萬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得分明,這根本不是傳喚,這是拿人!
他剛想開口說幾句轉圜的話,哪怕是塞些銀子,先將此事壓下。
可他還沒來得及動作,顧杰卻已經動了。
他沒有后退,更沒有驚慌,反而迎著那兩個差役上前了一步。
這個動作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顧杰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禮貌的微笑,他伸出手,不是反抗,而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對著那刀疤臉差役說道:“這位官爺,官府辦案,理應有文書。不知府尹大人的傳喚文書,可否讓草民一觀?”
他的聲音不大,清清朗朗,在這劍拔弩張的氣氛里,顯得格外突兀。
刀疤臉差役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和他身后的幾人對視一眼,都哈哈大笑起來。
“嘿,我當差十幾年,還是頭一回碰見有犯人跟我要文書看的!”
刀疤臉的笑聲一斂,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往前逼近一步,幾乎是臉貼臉地對著顧青云,嘴里的臭氣都噴了出來。
“一個窮酸秀才,你識得幾個字?看得懂朝廷的公文嗎?老子今天就把話給你說明白了,我們拿的就是府尹大人的話,府尹大人的話就是王法!你再敢啰嗦半句,就以抗拒執法的罪名,先賞你二十殺威棒!”
他轉過頭,陰惻惻地看了一眼面色鐵青的沈萬三。
“沈員外,我勸你一句,別多管閑事。此人妖言惑眾,罪名不小,你若是敢窩藏包庇,便是同罪。你沈家家大業大,可要想清楚了,別為了一介草民,把自己給搭進去。”
赤裸裸的威脅。
沈萬三的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不是怕,而是憤怒。他沈萬三在金陵城里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何曾受過這等羞辱?
可他更清楚,民不與官斗。對方搬出了府尹,他就不能不忌憚。
書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顧杰又開口了。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好奇。
“官爺,草民雖然不才,卻也讀過幾年書。恰好,對本朝的律法,還算略知一二。既然官爺說府尹大人的話就是王法,那草民就更要看看這文書了,也好學習學習,這金陵城的王法,和我大明的王法,究竟有何不同。”
說完,他竟是直接伸手,從那刀疤臉差役錯愕的手中,將那份寫著“傳喚”二字的公文輕輕抽了出來。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他不是在索要公文,而是在朋友家取一封書信。
刀疤臉被他這一下弄懵了,等反應過來時,那份公文已經在顧杰手上。
“你!”他勃然大怒,伸手就要去搶。
顧杰卻已經退后兩步,好整以暇地將那份粗糙的麻紙公文展開,旁若無人地細細看了起來。
他看得極慢,極認真,仿佛在品讀什么傳世名篇。
那幾個差役面面相覷,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是來拿人的,不是來陪人讀書的。可眼前這秀才的鎮定自若,卻讓他們心里隱隱有些發毛。
沈萬三和王伯也是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完全沒料到,顧杰會用這種方式來應對。
終于,顧杰看完了。
他抬起頭,臉上那禮貌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肅然。
“官爺,看完了。”
他拿著那份公文,對著刀疤臉,朗聲說道:“草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官爺,也請沈公和王管家做個見證。”
不等刀疤臉回答,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盤。
“《大明律·刑律·斷獄》篇中明文規定:凡告狀,皆須注明原告姓名、事由、證據。請問官爺,這份文書上,只說有人告我妖言惑眾,原告是誰?證據何在?”
刀疤臉的臉色一僵:“這……自有府尹大人審問!”
顧杰根本不理會他的辯解,繼續說道:“其二,《大明律·訴訟》篇中規定:凡民間戶婚、田土、斗毆、錢債等細事,應先告于里正、耆老,再告于州縣。州縣不受理,方可上告于府。草民一介白身,無官無職,若真有罪,也該由江寧縣衙先行審理。應天府尹總攬一府之政務,何以越過縣衙,直接傳喚草民這等小案?此為越級,于法不合!”
刀疤臉的額頭上,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這些條條框框,他們這些當差的哪里懂?他們只懂奉命行事,靠著一身官皮嚇唬人。
顧杰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舉起那份公文,聲音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大明律》中,傳喚用‘傳票’,拿人用‘拘票’!傳票是請,是喚,被傳者可至可不至,官府不得強迫。拘票才是拿,是捕,需有明確罪證,府尹畫押,方能鎖人!你們手上這張,白紙黑字寫著‘傳喚’二字,卻拿著鐵索上門,視同拘捕。此乃濫用職權,知法犯法!”
他向前一步,將那份公文遞到刀疤臉的眼前,一字一句地問道:“官爺,你現在告訴我,你們究竟是來傳喚,還是來拘捕?若是傳喚,請收起你們的鐵索,草民自會擇日拜訪府衙。若是拘捕,就請拿出府尹大人畫押的拘票來!”
刀疤臉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身后的那幾個差役,更是早已面如土色,手不自覺地從刀柄上放了下來,眼神里哪還有半分倨傲,只剩下了驚恐。
他們欺負老百姓,靠的就是信息差,靠的就是潛規則。可他們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一個窮秀才,把太祖高皇帝親定的《大明律》當著他們的面,一條一條地背出來?
這已經不是秀才了,這簡直是行走的大明律法!
書房內,落針可聞。
沈萬三看著那個站在中央,衣衫單薄,卻仿佛身披萬丈光芒的年輕人,整個人都看傻了。
他原以為顧杰的本事,在于那些鬼神莫測的奇物,在于那洞悉未來的遠見。
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此人最可怕的,不是那些“術”,而是他對這個帝國最根本的“道”——也就是規則的理解與運用,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他不是在用蠻力對抗,他是在用太祖皇帝的刀,去斬府尹的劍!
終于,顧杰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卻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
“你們拿的是府尹大人的文書,我遵的是太祖高皇帝的律法。”
他看著那刀疤臉,緩緩問道:
“你們說,我該聽誰的?”
“撲通!”
一個年輕的差役再也承受不住這種壓力,雙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刀疤臉的臉色,已經白得像一張紙。他知道,今天他們碰上鐵板了,不,是碰上了一座山,一座寫著“大明律”三個字的巍峨大山。
顧杰沒有再看他們,隨手將那份已經變得無比燙手的公文,輕輕地擲還到桌案上。
“回去告訴府尹大人,要傳喚草民,請按《大明律》辦事。否則,草民不介意親自去一趟都察院,問一問那里的御史言官們,這朗朗乾坤的金陵城,究竟是府尹大人說了算,還是我大明的律法說了算!”
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敢,不敢!”
刀疤臉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躬身作揖,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拉起地上那個腿軟的同伴,帶著另外兩人,如同喪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退出了書房。
來時有多囂張,去時就有多狼狽。
當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后,沈萬三才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只覺得后背都已經被冷汗浸透。
他看向顧杰,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那不再是看一個晚輩,一個有奇才的年輕人。
那是一種混雜著敬畏、驚駭,以及一絲狂喜的復雜目光。
他知道,自己贏了這一局。
可他也更清楚,消息傳回應天府,那位被當眾駁了面子的王府尹,會是何等的雷霆之怒。
自己和顧杰,已經從這位金陵城地方最高長官的眼中釘,變成了必須拔掉的肉中刺。
這條生路,似乎才剛剛看到一絲曙光,卻又立刻被更加濃郁的陰云所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