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在身后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zhèn)}皇遠去的腳步聲。
屋子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空氣中,還殘留著那幾個差役帶來的粗野氣息,與滿室的墨香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沈萬三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他花白的頭發(fā)有些散亂,背心處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傳來一陣陣冰涼的黏膩感。
他緩緩地轉過身,看向那個依舊站在書房中央的年輕人。
顧杰還是那副樣子,穿著打補丁的儒衫,臉上還帶著生火留下的黑灰,看上去有些滑稽。可就是這么一個狼狽不堪的身影,此刻在沈萬三的眼中,卻仿佛籠罩著一層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真實存在的光環(huán)。
那不是神佛的光環(huán),而是一種洞悉了世間規(guī)則,并將之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令人心生敬畏的智慧之光。
剛才那一幕,對沈萬三的沖擊,遠比聽到“滿門抄斬”四個字時還要劇烈。
他一生都在和人打交道,和錢打交道,自以為深諳人情世故,懂得如何用金錢擺平一切。可今天,他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在真正的規(guī)則面前,金錢是何等的蒼白無力。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卻能將那冰冷、森嚴,由太祖高皇帝親手鑄就的《大明律》,當成一柄揮灑自如的刀。
他用這把刀,輕描淡寫地就逼退了代表著應天府尹的爪牙。
這已經不是“術”的層面了,這是“道”!
“撲通。”
沈萬三整了整自己凌亂的衣袍,對著顧杰,竟是直挺挺地雙膝跪地,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沈某有眼不識泰山,險些錯過先生這尊真神!還請先生救我,救我沈家滿門!”
他的額頭重重地磕在冰涼的地板上,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以及一絲徹底的、毫無保留的信服。
一旁的王伯也早已嚇傻了,見狀連忙跟著跪了下來,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顧杰沒有立刻去扶他。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位大明首富,看著他放下了一生的驕傲與體面,將身家性命毫無保留地托付給自己。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自己才算真正擁有了在這洪武十四年安身立命的第一個、也是最堅實的一個支點。
“沈公,快快請起。”
顧杰上前兩步,親手將沈萬三扶了起來。
他的動作不快,但手上的力道卻很穩(wěn),讓心神俱裂的沈萬三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安定。
“你我如今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說救不救的,就見外了。”顧杰將他扶回太師椅上,自己則隨意地拉過一張凳子坐下,順手端起桌上已經涼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潤了潤干澀的喉嚨。
這副不見外的、甚至有些隨意的姿態(tài),反而讓沈萬三的心徹底定了下來。
不怕你有本事,就怕你沒所求。
“先生……”沈萬三剛一開口,就被顧杰擺手打斷了。
“沈公,別叫我先生,聽著別扭。我叫顧杰,你若不嫌棄,叫我一聲小杰便好。”
“這……這如何使得!”沈萬三連連擺手。
顧杰笑了笑,帶著一種現代人特有的、不拘小節(jié)的灑脫。
“使得,怎么不使得。咱們現在是談生意,一樁關乎身家性命的大生意。生意場上,都是朋友,沒那么多虛禮。”
他頓了頓,看著沈萬三那張寫滿了急切與期盼的臉,不再賣關子,直接切入了正題。
“方才我說的下策與中策,沈公想必已經明白了。那都是斷尾求生、茍延殘喘的法子,治標不治本。今日躲過了府尹,明日說不定就來了丞相。只要你沈家還是那頭最肥的羊,就總有餓狼惦記著。”
沈萬三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呼吸都屏住了,等著顧杰說出那扭轉乾坤的“上策”。
顧杰伸出三根手指,又緩緩收回了兩根,只留下一根。
“上策,其實只有一個字。”
“獻!”
“獻?”沈萬三愣住了,一時間沒能明白這個字里的玄機。
“對,獻。”顧杰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把沈公準備用來犒軍的錢,一文不少,全都獻給朝廷,獻給陛下!”
轟!
沈萬三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整個人都懵了。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下策是散盡家財,上策怎么還是散盡家財?而且是主動送上門去?這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嗎?
他張了張嘴,艱澀地問道:“小……小杰,這……這與下策有何區(qū)別?”
“區(qū)別大了去了。”
顧杰站起身,在書房里踱了兩步,像一個正在為學生解惑的老師。
“沈公,你得先想明白一件事,當今陛下,最想要的是什么?又是最怕的是什么?”
不等沈萬三回答,他便自問自答道:“陛下想要的,是一個強盛的大明,一支能開疆拓土、橫掃大漠的無敵雄師!他怕的,是手握兵權的武將擁兵自重,是富可敵國的商人圖謀不軌!”
“所以,你犒軍,這是精準地踩在了陛下的逆鱗上。你以為是忠心,在他看來是野心!”
“可若是換一種方式呢?”顧杰的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笑意。
“我們把這筆錢獻上去,但不是傻乎乎地直接扔進國庫。我們要給這筆錢,安一個誰也無法拒絕的名頭,定一個誰也挑不出錯的用處!”
他走到沈萬三面前,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
“我們就說,沈公感念天恩,不忍見將士們戍邊辛苦,更不愿朝廷為軍費煩憂。故而,自請捐出萬貫家財,成立一個全新的衙門——軍械司!”
“軍械司?”沈萬三的眼神里透出迷茫。
“對!一個不領兵,不打仗,專門為我大明研發(fā)新式軍備的衙門!”顧杰的聲音里透著一股難言的興奮,“陛下不是缺錢嗎?我們給!陛下不是怕武將做大嗎?我們不碰兵權!我們只幫他造出全天下最鋒利的刀,最堅固的甲,最厲害的炮!”
“就比如……”顧杰指了指自己懷里那塊丑陋的玻璃,“此物,若能做到水晶般通透,制成千里鏡,便可讓哨探于十里之外,洞察敵軍動向!此為國之重器!”
“再比如,用這筆錢,招募天下能工巧匠,改良冶鐵之術,建造更大、更堅固,能遠航萬里的寶船!如此,我大明水師,何愁不能縱橫四海?”
顧杰的話,像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在沈萬三的面前緩緩展開。
沈萬三呆住了。
他是個商人,他一輩子都在算計投入與產出。可他從未想過,錢,還可以這么花!
這不是簡單的捐獻,這是用錢,給自己買一個全新的身份!
一個陛下需要、百官無話可說、武將樂見其成的身份——大明皇家軍備總辦!
從一頭待宰的肥羊,搖身一變,成了給屠夫打造屠刀的人!
誰還會動他?誰還敢動他?
“妙……妙啊……”沈萬三喃喃自語,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一條金光大道,在自己腳下延伸開去。
可隨即,那光芒又暗淡了幾分,他臉上露出肉痛和擔憂的神色。
“只是……如此一來,我沈家數代人積攢的財富,豈不是要……要盡數掏空?”
這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命是保住了,可要是變成窮光蛋,那活著還有什么滋味?
顧杰仿佛早就料到他會有此一問,臉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他重新坐下,悠然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沈公,你還是沒明白。”
他輕輕吹了吹茶水的熱氣,說出了一句讓沈萬三終生難忘的話。
“錢是活水,存在自家池塘里,早晚會發(fā)臭,會引來蚊蠅。只有讓它流入大明這條江河,匯入大海,才能活水不斷,奔流不息。甚至……還能在這江河里,養(yǎng)出一條別人奪不走的真龍!”
沈萬三渾身一震,細細品味著這句話。
顧杰看著他,拋出了最后一個,也是最致命的誘餌。
“沈公,你以為獻出這筆錢,你就虧了?我告訴你,你賺大了!”
“軍械司成立,誰來管?除了你這個出錢又懂行的人,還有誰比你更合適?到時候,陛下給你一個‘皇商’的名頭,再給你一道圣旨,讓你總覽軍械司采買、制造、運輸諸般事宜。這天下間的能工巧匠、珍稀木料、礦山鐵場,哪一樣不任你調遣?”
“這還只是開始!”顧杰的眼中,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等我大明船堅炮利,水師無敵,下一步是什么?是開海!是去那無盡的汪洋大海上,尋找傳說中的黃金之國,香料之島!”
“到時候,陛下要開海,誰最合適來操辦這通商之事?還不是你這位既有‘皇商’身份,又手握最強船隊,還深得陛下信賴的沈公你?”
“你告訴我,是守著金陵城里這點死錢,整日提心吊膽,劃算?還是成為大明皇商,壟斷海外貿易,將全天下的財富都納入囊中,劃算?”
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沈萬三那越來越粗重,如同拉風箱一般的喘息聲。
他的臉漲得通紅,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極度的亢奮!
海貿!
皇商!
壟斷!
每一個詞,都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
他一輩子都在追求財富,可他所有的想象力,都局限在江南的絲綢、瓷器,北方的馬匹、皮貨上。
而顧杰為他描繪的,是一個他從未敢想象過的,一個由整個國家作為后盾,由無敵艦隊保駕護航,將觸角伸向全世界的龐大商業(yè)帝國!
和他眼前的這個藍圖相比,自己現在這點家當,算個屁!
“我……我……”
沈萬三激動得渾身發(fā)抖,他猛地站起身,因為太過用力,甚至帶翻了身邊的茶幾。
“砰!”
名貴的瓷器碎了一地,但他毫不在意。
他一把抓住顧杰的手,那雙蒼老的手,此刻卻充滿了力量。
“小杰!不!先生!就按你說的辦!我沈家,從今往后,唯先生馬首是瞻!所有家財,任憑先生調遣!”
他雙目赤紅,像一個賭上了全部身家的賭徒,將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了顧杰的身上。
顧杰笑了。
他知道,自己賭贏了。
從今天起,沈萬三不再是他的支點,而是他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劍。
兩人正式結成了這個時代最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體。
然而,就在沈萬三還沉浸在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中時,顧杰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沈公,先別高興得太早。”
顧杰的表情重新變得凝重。
“計策雖好,但我們還面臨著一個最直接,也最致命的問題。”
他指了指門外,聲音變得冰冷。
“今天的差役,是應天府尹王大人派來的。而這位王大人,是當朝左丞相,胡惟庸的門生。”
“我們今天駁了他的面子,就是打了胡相的臉。你覺得,他們會善罷甘休嗎?”
“我們的這個驚天計劃,要如何繞過府衙、六部、中書省這層層阻礙,平安地送到深居宮中,那位陛下的案頭之上?”
剛剛還熱血沸騰的書房,溫度仿佛瞬間降到了冰點。
沈萬三臉上的狂喜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憚與憂慮。
胡惟庸。
這三個字,就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了他們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