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zhuō）光之山的松柏總在風中唱著歌，千年古松的樹冠遮天蔽日，松針摩擦的“簌簌”聲與山風穿過巖縫的“嗚嗚”聲交織，像無數支笛子在同時吹奏。山腳下的棕橿（jiāng）林里，羬（qián）羊的銅鈴“叮當”作響——那是山民給領頭羊系的月牙形銅鈴，鈴舌上刻著北斗七星的圖案，響聲能穿透三里外的濃霧。羬羊的毛又厚又軟，像披著一件白色的絨袍，陽光透過枝葉灑在它們身上，絨毛間會浮起細碎的金塵，四蹄踏過青石板時，蹄鐵與石頭碰撞的脆響，和鈴鐺聲、松濤聲織成自然的交響曲。
牧人老秦的羊群里有只瘸腿的老羬羊，左前蹄上有道月牙形的傷疤。十年前的雪夜，這只羊在崖邊救過他的命。當時老秦追一只迷路的小羊羔，失足滑向深淵，是這只羬羊用角勾住了他的棉襖，鈴鐺聲在寂靜的山谷里回蕩，引來了尋他的村民。如今老秦總把最好的草料留著給它，還在它的鈴鐺上系了塊紅綢布，說是能祛災。“你看它頭上的角，”老秦撫摸著羊角上螺旋狀的紋路，“這道深溝出現時，三天內必下雪；要是紋路發亮，準是大晴天。”去年深秋，老羬羊的角突然滲出細密的水珠，老秦趕緊把羊群趕進石圈，第二天果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把通往山外的路封了整整半個月。
從地理上看，涿光之山“多松柏”“多棕橿”的植被特征，與呂梁山北段的針葉林-闊葉林混交帶完全吻合。那里的油松能長到二十丈高，樹干上凝結的琥珀里常裹著千年的昆蟲，像被時光封印的精靈；柏樹林在雨后會散發出醒腦的香氣，山民們說那是山神在打噴嚏；棕樹的葉子能編成蓑衣，橿木則是打造農具的好材料，堅硬得能抵擋蟲蛀。而羬羊正是當地巖羊的古稱，它們蹄子邊緣的角質層像天然的防滑墊，在七十度的陡坡上行走如履平地，公羊頭上的角能長到三尺長，彎曲成優美的弧線，角尖的硬度能撞開巖石。
囂（xiāo）水從山腹的溶洞奔涌而出，水流撞擊鐘乳石的轟鳴在山谷里回蕩，像千面戰鼓在同時擂響。<同習>々（xí）魚的十只翅膀展開時，像十把綴著金箔的小扇子，扇動時會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漣漪，翅尖劃過的地方會留下轉瞬即逝的火痕。它們的身子有喜鵲般大小，鱗片都長在羽翼頂端，陽光下閃著金屬般的光澤，叫聲也如喜鵲般清脆，只是尾音帶著點水汽的濕潤。每年夏至，<同習>々魚會集體溯流而上，在溶洞前的深潭里跳火焰舞——成千上萬條魚同時振翅，把水珠濺成金色的霧靄，遠遠望去，整條河像在燃燒，連岸邊的鵝卵石都被映得發紅。
陶工趙老三的窯坊就建在囂水西岸的向陽坡上，五座龍窯順著山勢排列，像五條蟄伏的火龍。他燒的瓷器以“雨過天青”聞名，秘訣全在對窯溫的精準把控，而這把控的“儀表盤”，就是河里的<同習>々魚。趙老三在窯邊搭了座觀魚臺，臺上擺著張梨花木桌，桌上的青瓷碗里總盛著新沏的柏葉茶，他每天都要坐在臺邊，一邊品茶一邊盯著河面。
二十年前那次為知府燒造貢瓷，至今想起來仍讓趙老三心有余悸。當時一窯三十件青瓷瓶已燒至關鍵時刻，窯火需保持在一千二百攝氏度，多一分則釉色發灰，少一分則釉面無光。就在后半夜，趙老三突然看見河里的<同習>々魚集體躍出水面，十只翅膀繃得筆直，翅邊的紅紋亮得像炭火，連水面都被染成了橙紅色。“要變天！”趙老三抄起身邊的銅鑼猛敲，窯工們從睡夢中驚醒，趕緊往窯里添柴。果然，不到半個時辰，山風就卷著寒氣呼嘯而至，溫度計顯示窯溫驟降了八十度。若不是<同習>々魚預警及時，這批貢瓷定會淪為廢品，趙老三一家怕是要掉腦袋。
后來他發現，<同習>々魚的鱗片嵌在窯壁上，不僅能防火，燒出的瓷器還會帶著淡淡的藍光，像有月光藏在里面。他給這種瓷器取名“翼鱗瓷”，每次開窯前，都會往囂水里投一把小米，感謝<同習>々魚的保佑。有次他的小兒子在窯邊玩耍，不慎碰倒了裝鱗片的瓦罐，鱗片掉進火里，竟爆出青藍色的火苗，把窯里的素坯燒出了流云般的花紋。如今“翼鱗瓷”已成了涿光之山的招牌，外地商人要提前半年預訂，才能買到一只巴掌大的瓷碗。
囂水“西流注于河”的流向，與汾河支流的走向一致，而“十翼魚”的傳說，可能源于古人對飛魚的觀察——現代生物學家發現，飛魚確實有翼狀胸鰭，能在水面滑翔，呂梁山區的溪流里至今生活著一種胸鰭發達的魚，當地人叫“翅子魚”，受驚時能躍出水面數尺，古人便將這種現象夸張成“十翼”，賦予它防火的神力。
蕃（fán）鳥的窩都筑在棕樹最高的枝椏上，像一個個精致的草編籃子，用棕葉和馬尾松的針葉編成，邊緣還綴著野薔薇的藤蔓，既防蛇又好看。它們的羽毛顏色會隨季節變換：春天是剛抽出的柳芽般的嫩綠色，羽尖帶著點鵝黃；夏天轉成深潭般的青藍色，在陽光下泛著金屬光澤；秋天染成麥田般的金黃色，像撒了層金粉；冬天則變成雪地般的純白色，只有尾羽末端留著一抹朱砂紅。山民們說，看見蕃鳥換羽毛，就知道該種莊稼了，比村里的老黃歷還準。
有年春天，本該換上嫩綠色羽毛的蕃鳥，卻遲遲沒動靜，羽毛還是冬天的白色，反而集體往南飛。山民們覺得奇怪，村長讓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跟著遷徙的鳥群走，看看發生了什么事。他們跟著鳥群走了三天，翻過三座山，竟發現上游的冰川在融化，融水匯成了一條洶涌的小溪，正朝著村子的方向流去。要是再晚發現一步，村子恐怕就要被淹了。
村民們趕緊在村邊筑起了一道堤壩，擋住了融水。堤壩合攏那天，蕃鳥突然從南方飛回來，落在堤壩上，白色的羽毛在陽光下漸漸轉綠，像給堤壩鋪了層綠毯。這種“隨季節換羽”的特征，與太行山區的雉雞科鳥類高度吻合，而鳥類遷徙常被古人用作預警自然災害的信號，這與現代動物行為學中“動物能感知地質變化”的研究結論不謀而合。先民們通過觀察自然現象來規避風險，體現了他們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智慧。
涿光之山的黃昏總帶著琥珀色的溫柔，夕陽把松柏的影子拉得很長，囂水里的<同習>々魚開始跳起歸家的舞蹈，羬羊的鈴鐺聲在暮色中漸漸稀疏。老秦趕著羊群經過觀魚臺時，趙老三正往河里撒小米，兩人相視一笑，無需多言——他們都懂，這山、這水、這魚、這羊，早已把彼此的命運編織在一起，像松針與棕葉，在風中唱著永恒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