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qiáo)明之山的霧氣總帶著股刺鼻的硫磺味,像誰把整筐硝石扔進了烈火,嗆得人鼻腔發燙。山巔的青雄黃礦石在霧中泛著橘紅色的光,不規則的礦脈像火龍的血管,在巖壁上蜿蜒游走。正午的日頭再烈,也穿不透這層厚霧,只能在霧頂投下一圈朦朧的光暈,讓整座山看起來像浮在云海中的火山。
山腳下的譙水是條墨綠色的帶子,水流穿過布滿硫磺結晶的河床,在礁石上撞出的浪花都帶著淡淡的黃暈。世代居住在山腳下的獵戶張大膽說,這霧是山神的呼吸,帶著火氣,若是在霧里聽見狗叫,千萬不能回頭——那是何羅魚在哭,誰回頭誰就會被霧卷進山神的肚子里,來年開春,那地方只會長出一叢叢帶刺的黃荊。
張大膽的祖父就曾見過霧吃人。那是光緒年間的事,三個外鄉來的淘金客不信邪,非要在霧天進山。他們腰里別著斧頭,肩上扛著鋤頭,說要把山神的金子挖出來。老獵戶在村口攔了三次,可他們罵罵咧咧地推開他,頭也不回地鉆進了霧里。
“那天的霧濃得像漿糊,”張大膽蹲在譙水岸邊,手里的旱煙袋明明滅滅,“我祖父說,他聽見霧里傳來三聲慘叫,接著就是‘汪汪’的哭聲,像誰家的狗被打了。等霧散了去看,只見三頂草帽掉在礦洞口,上面的硫磺漬像潑了血。”如今那礦洞口早已被碎石封住,只留下個黑黢黢的窟窿,山民路過時都會加快腳步,連咳嗽都不敢大聲。
現代地質考察隊曾在這一帶鉆取巖芯,發現山西大同至河北宣化的火山巖區,確實藏著層狀分布的雄黃與硫磺礦脈。這些礦物在常溫下會揮發硫化氫氣體,與山間水汽結合形成酸性霧靄,吸入過多會讓人頭暈嘔吐,古人便將這種生理反應附會為“霧吃人”的傳說??疾礻犨€在譙水流域發現了大量頭足類動物化石,它們的腕足化石在沉積巖中舒展,像極了何羅魚的十條身子。
何羅魚的十條尾巴在水中擺動時,像十道墨色的綢帶,攪得水面泛起細碎的漣漪。它們的皮膚光滑無鱗,摸上去像浸過油的絲綢,脊背是深灰色的,肚皮卻泛著珍珠白,一個腦袋上嵌著兩只圓溜溜的眼睛,瞳孔是豎著的細縫,警惕地觀察著水面的動靜。每年谷雨過后,譙水的水位漲到齊腰深時,何羅魚就會成群結隊地溯流而上,十條尾巴拍打水面的聲音,在三里外都能聽見。
張大膽三十歲那年,在西坡的亂石堆里被毒蝎蜇了。那蝎子有拇指大,尾刺泛著烏青色,蜇在他的左胳膊上,當時就像被烙鐵燙了一下。不到半個時辰,胳膊就腫得像根發亮的冬瓜,皮膚緊繃得能看見下面的青筋,疼得他在床上打滾,冷汗把土炕都浸濕了。村里的郎中來看過,搖著頭說這是“五步倒”毒蝎,沒法治,讓他家人準備后事。
夜里躺在炕上,張大膽覺得胳膊像要炸開,迷迷糊糊中聽見譙水傳來“汪汪”的叫聲。那聲音委屈又凄厲,像被遺棄的小狗在哭,一陣緊似一陣。他掙扎著爬起來,摸到灶房里的煤油燈,燈芯爆出的火星照亮了他蠟黃的臉。“爹,你干啥去?”十五歲的兒子揉著眼睛問?!暗ズ永镒ヴ~,”張大膽咬著牙說,“活不成也得拉個墊背的?!?
他找來鄰居家的木筏,用麻繩把自己捆在筏子上,撐著竹竿往河心劃。譙水的水流很急,筏子在浪里像片葉子,好幾次差點被礁石撞翻。張大膽把網撒下去,剛沉到水底就被什么東西拽得劇烈晃動,力道大得能把他從筏子上掀下去。他咬緊牙關,使出渾身力氣往上拉,網口露出水面時,月光正好從霧縫里漏下來,照亮了網里的東西——竟是條長著一個腦袋、十條身子的怪魚,十條尾巴纏在網眼上,像十條黑色的綢帶,嘴里發出“汪汪”的哭聲,眼淚順著嘴角往下掉。
張大膽本想把它放了,可胳膊實在疼得鉆心,那哭聲聽著也心煩。他閉著眼把魚扔進鍋里,添柴生火,魚肉煮熟后,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苦澀味,像摻了黃連。他捏著鼻子吃了半碗,剩下的給筏子上的狗吃了,那狗吃完竟搖著尾巴叫了兩聲,精神得很。
第二天醒來,張大膽覺得胳膊不那么疼了,低頭一看,膿包破了,流出黑褐色的血,腫脹也消了大半。他趕緊跑到河邊,對著河水磕了三個頭,把剩下的魚肉埋在岸邊的沙地里。從那以后,張大膽每次去譙水捕魚,都會先撒一把小米,若是捕到何羅魚,必定放生九條,只留一條給真正需要治病的人。
他還在河邊搭了個小石屋,誰要是被毒蟲咬傷,就到石屋里等著,他會把捕到的何羅魚切碎了,用譙水煮熟了給人喝。石屋里的石板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被何羅魚救過的人。有年大旱,譙水的水位降了半截,何羅魚的數量也少了,張大膽就帶著村民往河里倒清水,還把家里的玉米餅掰碎了撒下去,說是不能讓救命魚餓死。
孟槐就棲息在譙明之山的樗(chū)樹林里,它們的身形像貆(huán)(一種類似豪豬的動物),卻比貆更矯健,赤色的毫毛又長又軟,摸上去像上等的綢緞,在月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遠遠望去像團跳動的小火球。山民們說孟槐是山神的獵犬,專門驅趕山里的精怪,它的叫聲像“榴榴”的鳥啼,只要聽見這聲音,再兇的野獸也會嚇得躲起來。
村西頭的李寡婦家曾鬧過怪事。那年秋天收完玉米,每到半夜,屋頂就傳來“咚咚”的響聲,像是有人穿著靴子在上面跳,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她的小兒子狗剩嚇得整夜哭,眼睛腫得像核桃,白天里也不敢出門,總說窗外有黑影跟著。
李寡婦請了鎮上的道士來看,道士在院子里擺了法壇,燒了三炷香,說是什么“山魈(xiāo)作祟”,要收五十文錢才能作法??傻朗空垓v了半夜,屋頂的響聲反而更響了,嚇得他連夜卷著錢跑了。李寡婦沒辦法,只好在門口掛了把剪刀,說是能辟邪,可也不管用。
有天夜里,李寡婦點亮油燈,正給狗??p棉襖,忽然看見窗紙上映出個黑影,形狀像只大狼狗,卻長著人的手,正對著窗戶齜牙咧嘴。她嚇得手里的針線都掉了,剛想尖叫,卻聽見院里傳來“榴榴”的叫聲——是孟槐!它站在院墻上,赤色的毫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像團小火球。屋頂的響聲頓時沒了,窗紙上的黑影也像被風吹散的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二天一早,李寡婦在墻根發現一撮脫落的赤毫,像紅色的絲線,摸上去暖暖的。她把毫毛編進紅繩里,掛在門框上,從此家里再沒鬧過怪事。狗剩也敢出門玩了,還說夢見孟槐用尾巴給他撓癢癢。后來這紅繩被稱為“鎮宅繩”,十里八鄉的人都來求,李寡婦就用孟槐脫落的毫毛給大家編繩,分文不取。
有個貨郎路過村子,聽說了孟槐的事,想用十兩銀子買一根赤毫。李寡婦把他罵了一頓,說:“這是山神的東西,能隨便賣錢嗎?”貨郎灰溜溜地走了,再也沒人敢提買毫毛的事。每年清明,山民們都會往樗樹林里撒些小米和玉米,說是給孟槐的祭品,感謝它守護村子。
現代動物學家認為,孟槐的“赤毫發光”可能與黃鼠狼的生理特性有關。這種夜行性動物的毛發中含有熒光素,在紫外線照射下會發出淡綠色的熒光,而華北民間至今流傳著“黃鼠狼能辟邪”的說法,認為它們能鎮住“不干凈的東西”。譙明之山的山民們將這種自然現象與守護傳說結合,便有了孟槐護村的故事。
如今的譙明之山,霧氣依舊帶著硫磺味,譙水的何羅魚還在嗚咽,樗樹林里的孟槐仍在守護。山腳下的石屋里,張大膽的孫子繼續用何羅魚治病;李寡婦編的“鎮宅繩”,還在各家各戶的門框上飄動。這些生靈與傳說,像譙明之山的霧氣一樣,纏繞在時光里,成了這片土地最珍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