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還沒有過完初三,我就待不住了。在外的生活習慣與在老家的生活習慣已經大相徑庭。上大學的時候就養成了晚睡的習慣,每天不到十二點是沒有睡意的。在夏天的時候,往往習慣下午睡覺,晚上十點出來吃燒烤。等到了十二點的時候幾個男生便相約著去打籃球。
離開學還有一個星期,我的心情依舊沒有好轉,一如既往地壓抑著。我迫不及待地從家里逃脫,回到了學校。其他的同事大多都沒有回來,回來的三兩個人白天都不在宿舍。
這一天,我收拾書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楚雨萱的照片,淚水一下子像決了堤的洪水。心中的壓抑在一瞬間迸發,我起身關上門,把窗簾拉上,看著她的照片,嚎啕大哭。
思緒一下子回到了過去,想起了和楚雨萱一起的點點滴滴。
總感覺生活就像是一場荒唐的夢,有時卻尖銳地提醒人們這是殘酷的現實。本以為自己已經徹底麻木,從此就會渾渾噩噩一生潦倒就此罷了,不期的清醒讓我心痛得幾乎死去。我點著一根幾年來一直都抽的紅云煙,深深地吸一口,慢慢的吐出來。煙霧在房間里打著旋兒向上騰起,又慢慢散去。CD機里傳出著伍佰的《浪人情歌》,魂靈仿佛開始離開自己的軀體,升上九重天外,飛躍千里萬里。
我想起回家初見父母時,父母那種惶惶不安的眼神,想要對我說些什么,卻欲言又止;想起兩人在趕集挑菜時挑挑揀揀的寒酸;想起匆忙回潭水時娘依依不舍卻又無可奈何的神情;想起上大學時爹送我到學校后回家時,我送爹到22宿舍底下,他那蹣跚的身影……
我想起小時候還沒有上小學時,姥姥家蓋新房子,娘去趕集撇下我和姥爺幾個人,我自己背過身去偷偷地哭,哭了很長時間才有一個人說,咦,那孩子怎么哭了。姥爺說,孩子想娘了。如今,我又一次一個人哭,只是最疼我的姥爺已經不在人世。
我想起四年級時,那條在我窗外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丟了的那條小狗;想起初一放牛時因為種種的不如意坐在一堆石頭上默默流過淚;想起初二時爹去俄羅斯打工臨行前的那個晚上,十三歲的我一宿未眠;想起高二時我曾經夜夜失眠,神經衰弱曾經考慮過生死;想起了幾個和我好過又相互傷害過最終曲終人散的朋友。
時間就像是蝸牛一樣,一天一天雖然爬行得緩慢,但總歸在逝去。開學了,寧靜的校園恢復了往日的喧鬧。寧靜讓人傷悲,喧鬧會讓人暫時忘掉苦痛。
心里的悲傷像是揮之不去的濃霧,緊緊地包圍著我的內心,讓我無法掙脫。只有在忙起來的時候,才能夠感覺自己是個正常人,仿佛將痛苦忘卻了一般。楚雨萱拈花含笑的芳容總是在深夜里出現,讓我本意淡然的內心在不經意間疼得死去活來。
一年一度的獎學金評選又開始了,我和輔導員都開始忙活起來,看著一個個學生渴望的眼神,他想起了以前種種的事情。當接到回學校的通知的時候,我正在同學家里打牌,我們三個人一個班,又同時考上了西安交大,雖然性格相異,畢竟三年高中同學,又將在千里之外做四年的同學,所以感覺上關系近了一步。自從上了高中以后,我變得沉默寡言,雖然腦子里想得很多,但不愿意表達出來,玩的時候都是他們兩個說話,我在一旁聽。老媽花了一塊錢坐小公共風塵仆仆地到了同學家里,喊著說:“趕快走,趕快走,學校通知你回去一趟。”我心想:都下錄取通知書了,回校干什么?老媽說:“我也不知道回去干什么,學校打電話到大隊里,大隊里又打電話給你奶奶,你奶奶給我說的,挺急。”于是我和老媽風也似的趕到莊北邊公路旁,花了四塊錢到了學校。學校離家三十里地,歷史比較久遠,老爺子說:“你大娘家小五上高中的時候,就是我騎著自行車來送的,所以很熟。”這個地方像是我心里的一塊兒陰影,不管是提起來,還是路過這個地方,心里就會特別的難受。有個同學跟我一個毛病,他的癥狀更加突出,一過了學校東側的那座橋,遠遠地看到學校的教學樓他就頭疼,離開那座橋就跟正常人一樣。學校都已經放假,可是學校秉承了歷年補課的優良傳統,所以雖然天氣炎熱異常,學校里和往常一樣熱鬧。遠遠地看到數學老師,彼此笑了一下,算作打招呼。他是個很講求原則,做事有板有眼而且怕老婆的人。教我們的時候,他特別嚴厲,教著我們在做題的時候第一步怎么樣,第二步怎么樣,格式必須公正,字跡必須清楚,否則就要挨熊,因而我們的數學成績都很好。錄取通知書下來后,我們幾個同學到他家里玩,他沖著孩子喊:“問你媽要兩塊錢,秤點瓜子來。”我們慌忙擺手:“不用,不用。”心里想著:兩塊錢還要審批。當他詢問了我的學校和專業之后,不停地點著頭:“學校不錯,專業也挺好。”我不知道發了哪門子神經,脫口而出:“好什么,學英語的能有什么前途,不是當翻譯,就是當他媽教師。”我發現數學老師本來嚴肅的臉,竟露出慚愧的表情,周圍幾個同學,沒有一個人給我打圓場,我干咳了幾聲,便不歡而散。
教務主任姓韓,因為體格很壯,而且有點胖,所以我們都戲稱他為大老韓。學校的茅房條件很差,沒有路燈,蓄糞池是在一排排糞坑的前邊靠墻的位置挖了很深的大洞,用水泥砌好了,所以時常有同學會中招,掉到糞池里面。我每次上廁所都格外小心,因為近視眼,加上光線昏暗,往往眼前一抹黑,只能像個瞎子一樣,兩手往前摸,腳也試探著往前走,直到腳碰到了坑的邊沿,就不敢往前走,轉身,繼續摸索著往前走,如果不小心摸到了熱乎乎的肉臉,就知道到目的地了,摸的人嚇一跳,被摸的人更嚇一跳。遇到便秘的同學,剛剛醞釀出一點感覺,卻又被嚇了回去,很晦氣地嘆口氣,提上褲子走人。學生廁所人多,好多時候都找不到位置,無奈只好腫脹著屁股,耐心地等待。人擠人,人挨人,連小便都解決不了,聰明的同學隨便找個墻,或者支撐的柱子,對著慢慢地尿。一次,我正對著墻尿尿,突然感覺腿上熱乎乎的,隨著腿流到了腳上,一回頭,他娘的,有個家伙把我的腿當成柱子了,掏出兇器就對著撒尿。我怒不可遏,回頭呵斥,也沒看清是誰,當發現我是人不是柱子之后,提著褲子落荒而逃。教師的廁所比較干凈,人少,而且還挨著路燈,所以我們經常去教師廁所。不巧的是,有一次我們幾個剛跑進去,就看到大老韓光著碩大的屁股在那里拉屎,看到我們幾個大逆不道,竟然溜進教師廁所,不由得大喝一聲:“你們幾個給我站住。”我們吃了一驚,隨即哄得都跑開了。大老漢在里面喊:“站住,都給我站住。”我想:傻瓜才會站住呢,有種來追我們啊。
趕到校長室,大老韓對我說:“你再來晚一步,這三千多塊錢的助學金可就泡湯了。”三千塊錢,對于我們那樣一個家庭實在不是小數目,我長這么大,壓根兒就不知道三千塊錢是什么樣兒,到底有多厚。狂喜之余,不由得對大老韓感激涕零。一會兒,校長來了,沖著大老漢嚷嚷:“你們這些人辦個事兒,拖拖拉拉,教育局催了多少遍了,隨便找個本地的學生不就行了嗎,費這勁。”大老漢低著頭嘟噥說:“這孩子不是學習好嗎?”校長說:“學習好的有的是,非要舍近求遠,找個近便的學社那個報上去不就行了嗎?”我在旁邊聽著,感到很是愧疚,老韓是因為我遭到責怪。填申請表的時候,我寫道:“家境貧寒,無力支撐高昂的學費。”老漢看了看,說:“你這樣寫不行,得寫具體點,寫明白家里為什么貧窮,窮到什么程度。”我說:“我也不知道有多窮,剛好能吃上飯吧。”老漢問:“有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比如父母雙亡,或者體弱多病。”我想了想,說:“父母身體都挺好的,這兩年在家里養雞,虧了。”其實,我們家為什么窮,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老爹憨頭憨腦,寡言少語,大多數時間都是一個人抽煙,老媽每天都會在一旁嘮叨,說人家男人怎樣怎樣厲害,難道這是我們家貧窮的原因?老韓說:“你就寫父母雙亡,一個奶奶體弱多病,你自己一邊撿廢品,一邊上學。”我想了想,便照著他的意思,用《知音》上的筆調像寫小說一樣寫好了,老韓一邊看,一邊動情地說:“好,寫得挺好。”果然,潭水市的助學金很快就批下來了。至今,我還記得老韓為了我這個助學金的名額,遭到校長訓斥時,臉上尷尬的表情;至今記得他晃動著肥碩的身體,領著我到學校北邊那條街上的一個小店里發傳真的情形。在這件事上,他為了自己的學生付出挺多。一想到這,我都會嘆息:其實,這個世上好老師還是挺多的。
上大學后,我雖然一如既往的貧窮,卻從來都沒有得到助學金,我把這個世界想象的太好,總覺得既然自己這么貧窮,老天總是有眼的,有補助的時候肯定會考慮我,可是我等來等去,等到了大四,才知道其實學校有很多補助的名目,只是在班干部那里被節流,瓜分,而當時班干部都是由女生擔當,因而通常的情況下名額從來不會給男生看,都讓女生自己分配了。大四那年的學費實在湊不齊了,老媽就把家里的母牛和小牛全都賣了,得兩千多塊錢,又從鄰居那里借了一點,才湊齊。至今我有時還在想:為了我的學業,被賣掉的那娘倆現在過得好嗎?牛是很有靈性的動物,能夠洞察人的喜怒哀樂,所以牛郎織女里的那頭牛會說話,會飛,會給牛郎出入都出不了的點子。南屋三爺爺家有頭牛,一直給家里耕地,下崽,性格溫順,干活的時候從來不用人牽,連撇繩都不用,跟人似的。三爺爺得病后,沒錢醫治,只好把牛賣給了鄰村的鐵匠家。有一次,牛竟然從鄰村跑了回來,對著三爺爺家的門哞哞地叫,三奶奶出來,一看到牛,淚水嘩嘩地下來了,一邊哭一邊把牛拴好,喂上新鮮的青草,用掃帚輕輕地給她掃癢癢。天擦黑的時候,鐵匠來找,牛便一步一回頭地走了,眼里大滴大滴的淚水滾落在地上,三奶奶躲在家里哭,等牛走出了好遠,才出了街門,倚在門框上往遠處眺望。
在上大四之前,我唯一得到的好處是一個軍大襖。有一次社會上愛心一日捐,捐了一批衣服,班長說誰家里窮,就拿去穿吧,我就拿了件大衣,后來拿回家,老爺子穿著去賣豆腐了。一天,我在辦公室外墻上看到申請助學金的通知,便不顧團支書的恫嚇,直接找到了輔導員,哭著說:“老師,俺大的腿上個月再大石頭的時候砸斷了,在醫院需要很多醫藥費,俺娘本來就體弱多病,打電話不讓我上了,求求你幫幫忙吧。”在我的哭聲中,輔導員毫不猶豫地給我增添了名額。事后,我一直擔心老爸是否會因為我詛咒般的謊言而遭厄運,在連續打了三個月的電話,確保平安之后,方才心感踏實。
社會是現實的社會,它總不會按照某個人的臆想而改變。社會不會適應人,只會淘汰人,它的規則有時候異常冷酷,沒有絲毫的人情味。人不能把這個世界想象得太美好,不能想當然地認為自己失意的時候,肯定會得到外人的同情和幫助。一個人倒霉的時候,別人不落井下石已經算作高義之人。所謂的美好只是存于內心夢幻般的奢求罷了。當面對的世界不遂人愿,沒有必要嗔怒,責罵,憤世嫉俗,只能低下頭,慢慢地調整自己,不斷地適應,不停地往前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