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和煦的風將柳芽吹得細細嫩嫩的,含苞待放的桃花兒像是嬌羞的女子,搖曳在春風里。
我決定在空閑的時候,去楚雨萱的墳上去看看。
周一、周三、周四的上午都有課,星期五到星期日連著三天,這是我唯一能夠利用的時間段。
拿出地圖,我研究了半天,決定周五一早坐大巴車先到禹水縣城。從潭水到禹水縣城只有兩班車,早上七點一班,下午兩點一班。我只能坐早上的那一趟,這樣還能余出一些時間。到大門外的公交站牌看了看。還行,最早的公交車是五點,倒一次車應該在七點前能到。
星期四下午的時候,天還沒黑,我決定去銀行取錢。銀行在學校的門口,因為這附近寫字樓比較多,加上還有五六所學校,平時銀行里的人特別多,自動取款機前也站滿了排隊取錢的人。我取了兩千塊錢,拿在手里仔細數了數,放到錢包里。拉開衣服的拉鏈,放到里面的口袋里,轉身走到銀行門口,忽然想起來自己忘了把卡取出來了。趕緊轉身,就在同時,看到一個穿黑色衣服的,大約三十來歲的男子以不亞于百米沖刺的速度向我取錢的窗口跑去。我也不甘示弱,三步并作兩步,沖到窗口前,趕緊把卡取出來。幸好,沒有任何損失,而那個男的原地打了個旋,回到原來坐的地方了。
星期五早上,我往外走的時候,天還是黑的。風不大,吹到臉上,一陣陣的涼意。然而從陣陣清風中,已經能夠充分感覺到春天的氣息。到了公交站牌,那里冷冷清清的,我把手放在口袋里,緊緊地裹著包。不大一會兒,來了兩口子,年齡在四十歲左右。一個人提著一個很大的包,像是要出遠門一樣,看來也是去長途汽車站的。
4路公交車終于晃動著來了,我上了車,路上行人不多。只有三兩個環衛工人在不停地用掃帚掃著地上的垃圾。昏黃的燈光下,他們穿的一身橘黃色制服格外顯眼。六點五十的時候,我上了長途車,車上人不是很多,可能不逢節假日的緣故。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剛才趕路時惶急的心開始松弛下來。
天氣很好,和昨天一樣。太陽出來后暖暖地照著大地,周圍已經綠油油一片。
楚雨萱的家在禹水縣城東北的一個小村子里,村前有一條很窄的路。可也是一條省道,從縣城里到這里有中巴車來往。等我到了村北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兩點半多了。我從包里拿出面包,拿出水,在路邊不遠處的一個草垛旁坐了下來。風不大,碩大的草垛把風擋住了,太陽暖暖地照著。我吃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困,強忍著困意不想讓自己睡去。無論如何要在天黑以前找到楚雨萱的墳。
窩在草垛里,瞇瞪了一會兒,我感覺自己有精神了。便站起身來向村子的西北走去,幾個過路的行人打量了我一下。遠遠地,能看見有幾處墳頭,有的墳頭上還有柳樹。走得近了,一個個墳頭像是剛剛蒸好的饅頭一樣,連成片。
地里,不少的農人拿著鋤在鋤地。還有的人在用噴灌機澆著莊稼。路上也不少有人來回走過,沒有人注意到我,我仿佛和周圍的環境渾然一體,人們并沒有因為多了這么一個人而覺得有什么異樣。
在墓地深處,一棵粗大的柳樹旁,根據墓碑上的提示,我終于找到了楚雨萱的墳墓。
墳頭不大,立的碑也很小巧。除了墓碑上的名字以外,沒有什么能夠證明這就是楚雨萱的墳。正是下午三四點的時分,昏黃的太陽斜斜地掛在天上,地上全是青草地嫩芽。剛過清明,墳頭上新蓋了黃色的紙。看著不大的墳頭,我回想起以前和楚雨萱在一起的一幕一幕,淚珠兒不停地落了下來。
公墓所在的位置地勢較高,能夠看到方圓十里的景色。
向南看去,便是一道蒼翠的嶺,還有南嶺以南的高山。高山呈馬鞍狀,仿佛有人在上面用很大的屁股坐過。傳說二郎神趕山攆太陽的時候,在這里休息,坐在山頂上,便出現了這樣的形狀。山的東西兩側,有兩塊巨大的石頭,高約五六百米,突兀地立在那里。村里人說,那是二郎神休息的時候,從鞋窟窿里倒出來的。
太陽依舊暖暖地在天上掛著,從西邊懶懶地照著大地。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地里有三三兩兩的農人在鋤地。麥子已經長得老高,能夠藏的下人,也能藏得下兔子,密密麻麻的麥苗中間夾雜著荒草。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心里反復地在問: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人會死去,為什么一個人會無情地把別人撇下,自己孤獨地走向黃泉?
楚雨萱的墳,坡度很緩,上面是剛長出來的新草。
我仰身躺在草地上,太陽曬得渾身暖暖的。風不大,卻能夠聞到漫過來的野花的香味兒,這種香味兒我再熟悉不過。
幾個月前還是那個翩若驚鴻的女子,如今卻化作了黃土一堆。
突然旁邊傳來嚶嚶的哭聲。
我側臉一看,是一素衣新婦。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一襲長裙,上面有星星點點的花紋兒。她跪在一個老墳旁邊,哭聲悠揚,讓我想起了Gloomy Sunday那首歌。從她斷斷續續的哭聲中,聽出好像是在婆家受了委屈,到自己娘的墳上哭。她的哭聲很婉轉,我也跟著哼起來。仿佛一首歌,沒有詞,沒有調,只有無盡的悲傷,充斥著對生的厭倦、對死的向往。
我躺了一會兒,發覺鼻子癢癢的,睜眼一看,白衣少婦已經躺在我身邊。
我驚叫道:“啊?你,你,你是?”
素衣少婦柔媚地說:“你忘了,我是劉婷啊。”
劉婷是我的小學同學,家在莊子南側。那里有一大片楊樹,高高的枝干和碩大的樹頭,讓她家周圍在夏天的時候成了全村的避暑地。小學二年級時候她和我同桌。我喜歡穿一件綠色的毛衣。她留著長發,經常有意無意地把頭發往我這一側甩,所以我的毛衣愈發毛茸茸起來,綠色的毛線頭兒,沾滿了她的長頭發。放了學我都要找個僻靜的地方擇吧干凈了才敢回家。
五年級的那年夏天,天氣格外熱,莊里的人都忙著收麥子,學校里也放了七天麥假。
劉婷家的場灣離家不遠,太陽熱辣辣地曬著干燥的地面。
大人們都忙著用叉子把麥秸聚成堆,然后一抱一抱地送到打場機里去。劉婷和弟弟年齡小,便端著簸箕把分離出來的麥子送到旁邊麻袋包里。突然刮起一陣一陣狂風,刮得人們一陣心慌。風把麥皮揚到了高高的天上,人們的眼睛都不敢睜開。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一聲慘叫,只聽一老漢高喊:“孩子,孩子的頭……”
只見劉婷拽著自己的頭拼命掙扎,打場機的皮帶死死地攪著劉婷的頭發。
一眨眼的工夫,她的頭發還有血淋淋的頭皮就被卷進了打場機的艙里,麥粒夾雜著血水淌了一地。
劉婷的姑姑嫁到了二十多里地的匡家莊。
收麥季節,莊戶人家是不走親戚的。因為大家都忙,誰也沒有閑心客套,所以劉婷姑姑出現在打麥場上的時候,讓老老少少一陣驚訝。
沒有電話,沒有人報信,她怎么來得這么巧?
劉婷姑說:“我今天在地里割麥子,老是覺得心慌,開始以為身體不好,便吃了個饃躺下困晌覺。剛睡著,就夢見兩個小鬼把俺侄女抬走了。我死命地攔也攔不住,醒了之后心更慌。實在覺得不放心,便趕緊過來看看,沒想到還是來晚啦。”說完,便開始號啕大哭:“侄女兒,侄女兒啊,俺可憐的娃,你姑姑來晚啦。你說你命就這么不好,我要是早來一步你就不會受這么大罪啊……閨女啊,閨女啊……”
劉婷的爹紅腫著眼睛,似乎有些麻木了,動作顯得很機械。如同用繩子捆綁了的木偶,一把抱起她,旁邊已經有人喊了莊里的一輛拉麥子的拖拉機,冒著黑煙,飛也似的去了鄉衛生所。
衛生所里的醫生一個個嚇得直出冷汗,說:“我們處理不了,你們趕緊去縣醫院吧。”
等拖拉機載著五六個農人,嘶吼著趕到縣醫院的時候,劉婷已經斷氣。劉婷死后兩三天他父親都執意放在家里不活化,每天晚上都很小心的抱上炕,輕輕的給她洗臉,擦拭身體,頭上戴了一頂很漂亮的粉色帽子。早上的時候便抱下炕,洗臉梳頭,穿戴整齊。直到身體開始出現尸斑,發出異味兒的時候,才在鄰人們的勸說下,在墳地里挖一深坑,埋了,上面堆起不高的一個小土堆。從此之后,教室里多了一個空座,誰都不敢占用那個座位兒。只有我很無辜的守護者那個凳子,我想調位兒,老師拒絕了。雖然心存恐懼,卻無可奈何。
我回過神來,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也沒有什么太可怕的。大不了一死,不過我得弄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便問:“我這是死了嗎?”
劉婷站起來,拍拍身上,說:“沒有,你沒死,你這是做夢,醒了沒事兒了。”
我說:“我想醒過來。”劉婷撲哧笑了,說:“好不容易來了,就呆一會兒吧。”
我環顧四周,才發現周圍的環境已經發生了徹底的改變。天陰沉沉的,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天。不時有零星的細雨滴落。這是一處小亭子,亭子下方是一處絕壁,長滿了郁郁蔥蔥的綠葉和藤蔓,把這里包圍得嚴嚴實實。
我看過聊齋,說有人夢見和一美女親吻,在夢里的時候美妙非常,醒來后發現滿嘴腥臭,掘地三尺找到一具已經腐臭了的女尸。所以我不會和這里的人有任何的接觸,也不想吃任何東西。夢里越快活,醒來越惡心。我很禮貌地拒絕。心里想:陰間的水怎么喝?劉婷沒有說話。
我好奇地問道:“這里離咱老家這么遠,你怎么會在這里?”
劉婷道:“夢由心生,你想到什么,什么就會出現在你的夢里。哪怕你到了十萬八千里外,幻境也會緊緊跟著你。”
我若有所悟,繼而問道:“人家說陰間是在地下的,偌大的身子,怎么能夠鉆到土里呢?”
劉婷道:“人死之后肉身還是留在這個世界上,或火化,或土埋。人的魂兒就會回到陰間。魂在土里,猶如魚在水里。魚看不見水,魂看不見土。”
我問:“你回去看過父母嗎?”
說完之后,很后悔自己問了一個不太科學的問題。
劉婷似乎有些傷感,眼睛里泛起一絲亮晶晶的淚花兒,說:“陰陽相隔,我怎么可能回去?”
我安慰道:“你不用太傷感,他們其實都挺好的。只是你父親在你剛走的那幾年,有好長時間不相信你死了,現在還經常念叨你。”
劉婷嚶嚶地抽泣起來,沖淡了臉上的妝容。
我問:“人家說去往黃泉的路上有奈何橋,你能領我看看嘛?”
劉婷顯得有些為難,猶豫了好一陣子,方才說:“好吧,你閉上眼,不讓你睜開千萬別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