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船就停在了江灣的蘆葦蕩里。老漢把船槳往船板上一放,發出“咚”的悶響,驚醒了船艙里的人。“前面有清兵的哨卡,”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得等天黑再走,白天太扎眼?!?
陳守業抱著阿秀鉆出船艙,江面上的霧還沒散,白蒙蒙的,像塊巨大的紗布。遠處的哨卡隱約能看見,插著面黃旗,幾個清兵來回走動,手里的長矛在霧里閃著冷光。王翠蓮扶著船幫站起來,剛走兩步就踉蹌了一下,陳守業趕緊扶住她,摸到她手心里的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
“我沒事?!蓖醮渖徯α诵Γ职丛谛「股希熬褪怯悬c暈船。”她往江面上看,霧里漂著些東西,是難民的行李,還有具女尸,頭發纏在船槳上,像條黑蛇。
老漢從船艙里搬出個布包,打開來是半袋米,米里混著些沙子,還有塊發黑的肉干。“分著吃點,”他把米遞過來,“得留點力氣,晚上還要劃船?!?
陳守業接過米,剛要往阿秀嘴里喂,就聽見蘆葦叢里傳來動靜。是個男人的聲音,帶著哭腔:“給點吃的吧!我孩子快餓死了!”
鉆出蘆葦叢的是個中年男人,破衣爛衫,懷里抱著個孩子,孩子的臉白得像紙,嘴唇干裂得像塊老樹皮。男人看見船上的米,眼睛直了,伸手就要搶,陳守業趕緊把米袋抱在懷里,男人撲過來,兩人滾在船板上,血和泥蹭了滿臉。
“別搶!”王翠蓮喊著沖過來,把懷里的青稞遞過去,“給你這個,別搶孩子的米!”
男人愣住了,接過青稞,手哆嗦著往孩子嘴里喂。孩子的嘴動了動,終于有了點聲息,男人突然哭了起來,眼淚掉在孩子臉上,像兩滴渾濁的雨。“謝謝你們……”他的聲音發顫,“我是從揚州逃出來的,老婆被清兵殺了,就剩我和孩子……”
陳守業把他扶起來,看見他胳膊上有個刀疤,從手肘一直到手腕,像條凍僵的蛇。“你咋逃出來的?”
“藏在死人堆里,”男人抹了把臉,“清兵燒房子的時候,我抱著孩子鉆進尸堆,差點被野狗啃了……”他突然從懷里摸出塊銀錠,遞過來,“這個給你們,換點米,我孩子實在太餓了。”
陳守業愣住了,這銀錠比他懷里的碎銀大得多,邊緣還刻著花紋,像是富人家的東西。他剛要推辭,王翠蓮卻接過銀錠,放在懷里:“米給你,銀錠我們先拿著,等到了南京再還你。”
男人千恩萬謝,抱著孩子鉆進蘆葦叢,走的時候還回頭看了看,像怕他們反悔。陳守業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摸了摸懷里的銀錠,冰涼的,卻比之前的碎銀重得多——這是城破以來,他們手里最值錢的東西,能換不少米,說不定還能在南京找個住處。
“得藏好?!蓖醮渖彴雁y錠塞進阿秀的衣襟里,用破布裹好,“別被人看見。”孩子的手按在銀錠上,像摸著塊暖寶寶,小臉上露出點好奇的表情。
老漢坐在船頭抽煙,看著這一切,沒說話,只是把船槳往水里又劃了劃,讓船離岸邊更遠些。霧漸漸散了,陽光照在江面上,泛著油膩的光,像塊潑了油的破布。陳守業看見哨卡的清兵在打哈欠,有的靠在柱子上睡覺,手里的長矛斜斜地插在地上,像些沒長齊的牙。
“有人來了?!崩蠞h突然說,手指著蘆葦叢。陳守業看過去,鉆出個身影,是個老兵,穿著明軍的破甲胄,少了條腿,拄著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往江邊挪。老兵的臉上滿是皺紋,眼睛里全是渾濁的黃,像兩潭死水。
“能……能載我一程嗎?”老兵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要去南京,找我兒子……”
王翠蓮看了看陳守業,陳守業點了點頭。他把老兵扶上船,老兵的斷腿用破布裹著,血已經干成了黑痂,蹭在船板上,像塊臟污的膏藥。“謝謝你們……”老兵坐在船板上,從懷里摸出塊干硬的窩頭,咬了一口,糠皮卡在牙縫里,咽得費勁。
“你是明軍?”陳守業問。
老兵點點頭,眼睛里閃過點光:“以前是史督師的兵,城破那天,我被流彈打穿了腿,躲在民房里,靠吃樹皮活下來的……”他突然嘆了口氣,“我對不起揚州人,沒守住城……”
王翠蓮遞給他碗水,老兵接過,喝了兩口,又說:“我知道條小路,能繞開哨卡,直接到南京的下游,就是得穿過片樹林,里面可能有亡命徒?!?
陳守業心里一動,要是能繞開哨卡,就能早點到南京。他看了看王翠蓮,她點了點頭:“聽老兵的,總比在這等天黑強?!?
中午的時候,他們把船藏在蘆葦叢里,跟著老兵往樹林走。樹林里的樹長得很高,遮住了陽光,地上積著厚厚的落葉,踩上去咯吱響,像踩在干樹枝上。阿秀被陳守業背在背上,孩子的手抓著他的頭發,時不時問:“爹,快到了嗎?”
“快了。”陳守業總是這樣回答,心里卻沒底。樹林里靜得嚇人,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和老兵的拐杖聲,偶爾傳來幾聲鳥叫,尖得像刀子,劃破了寂靜。
突然,樹林里竄出幾個人,手里拿著木棍和刀,臉上蒙著布,只露出眼睛,像群攔路的強盜。“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為首的亡命徒喊,聲音粗得像破鑼,“不然別怪我們不客氣!”
陳守業趕緊把阿秀護在懷里,王翠蓮手按在小腹上,往后退了退。老兵拄著拐杖擋在前面:“我們都是逃難的,沒值錢的東西!”
“沒值錢的?”亡命徒笑了,眼睛落在王翠蓮懷里,“那女人懷里藏的啥?拿出來!”
王翠蓮突然把銀錠掏出來,扔在地上:“就這一個,你們拿了別傷人!”
亡命徒撿起銀錠,掂了掂,臉上露出笑:“還有沒有?再搜搜!”他們撲上來,翻陳守業的破布衫,摸阿秀的衣襟,把柳如是的玉佩也搜走了,扔在地上,嫌不值錢。
“這破玉也敢拿出來!”為首的亡命徒踹了玉佩一腳,玉佩滾到老兵腳邊。老兵彎腰去撿,被亡命徒用木棍砸在背上,疼得他趴在地上,斷腿在地上蹭,流出暗紅的血。
“別打了!”陳守業沖過去,想把老兵扶起來,卻被亡命徒按住。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清兵的吼聲,是哨卡的人,大概是聽見了動靜。亡命徒慌了,把銀錠往懷里塞,又踢了陳守業一腳,轉身就跑,跑的時候沒注意,銀錠從懷里掉出來,滾進了草叢。
一只野狗突然從樹林里竄出來,叼起銀錠就跑,尾巴夾得像根枯柴。亡命徒想追,卻聽見清兵的吼聲越來越近,只能罵罵咧咧地跑了。
陳守業把老兵扶起來,老兵的背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卻還緊緊攥著那枚玉佩,遞給陳守業:“這是你的,拿著,是個念想。”
王翠蓮撿起地上的米袋,打開看了看,米還在,只是撒了些。“銀錠沒了就沒了,”她的聲音很輕,“有米就能活。”她把米分成三份,一份給阿秀,一份給老兵,一份自己留著,“吃點吧,補充點力氣?!?
老兵接過米,眼圈突然紅了:“我欠你們的……也欠揚州人的……”他突然站起來,拄著拐杖往清兵來的方向走,“我引開他們,你們往東邊跑,穿過樹林就是江邊,那里有漁船!”
“別去!”陳守業想拉他,卻晚了一步。老兵一瘸一拐地往樹林外跑,嘴里喊著:“清兵在這!來抓我啊!”
清兵的吼聲越來越近,很快就聽見刀出鞘的脆響,還有老兵的慘叫。陳守業拽著王翠蓮,抱著阿秀往東邊跑,眼淚掉在臉上,像兩滴冰涼的雨。他想起老兵的話,“我欠揚州人的,用命還”,突然覺得這老兵雖然沒守住城,卻比那些投降的清兵強得多——他用自己的命,還了欠揚州人的債。
跑出樹林時,天已經擦黑了。江邊果然停著幾艘漁船,有個老漢坐在船頭抽煙,看見他們,揮了揮手:“是老兵讓來的吧?快上來!”
他們爬上漁船,老漢趕緊把船劃走。陳守業回頭看樹林的方向,已經沒了動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像老兵沒說完的話。阿秀在他懷里睡著了,手里還攥著碎銀鎖,王翠蓮靠在他旁邊,手放在小腹上,臉上露出點安心的表情。
“老兵是個好人?!蓖醮渖復蝗徽f,聲音里帶著點哭腔,“我們得好好活著,不然對不起他?!?
陳守業點點頭,摸了摸懷里的玉佩,又摸了摸阿秀手里的碎銀鎖,突然覺得這銀錠丟了也好——在這亂世里,錢不如命金貴,人情不如活著實在。他想起那只叼走銀錠的野狗,大概還在啃那銀錠,卻不知道這亮閃閃的東西,不如一口米值錢。
漁船在江面上漂著,遠處的南京城已經能看見點影子,像塊模糊的黑布。陳守業抱著阿秀,看著江面上的月光,突然覺得這一路的苦都值了——他們活著,阿秀活著,王翠蓮和肚子里的孩子也活著,還有老兵用命換來的機會,這些都比那枚銀錠珍貴得多。
他想起柳如是的紅裙,想起小豆子的布娃娃,想起洪老太太的野菜餅,想起老兵的拐杖,突然覺得這些人都沒白死——他們用自己的命,像種子一樣埋在他心里,讓他在這爛透了的世道里,還能找到活下去的勁。
江風里傳來漁船的歌聲,是老漢在唱,調子軟塌塌的,像條浸了水的棉線。陳守業靠在船幫上,慢慢閉上眼,他知道,明天醒來,就能到南京了,就能看見大哥,就能給阿秀買桂花糕,就能讓王翠蓮和肚子里的孩子,過上安穩日子——哪怕只是暫時的,也是好的。
月光照在江面上,泛著銀輝,像撒了滿地的碎銀子。陳守業摸了摸懷里的玉佩,冰涼的,卻讓他覺得踏實。他知道,只要還活著,只要這些念想還在,就有希望——像這江里的船,不管遇到多少浪,總能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