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溝的尸體堆得比正月里的年糕還密。陳守業踩著一具發脹的男尸往江邊挪時,鞋底陷進了尸體的胸腔,發出“噗嗤”的悶響,像踩爛了一筐發餿的豆腐。尸體的皮膚青黑發亮,蒙著層油光,是泡脹的緣故,手指按下去能陷出個坑,半天彈不回來。
王翠蓮跟在后面,懷里抱著阿秀,另一只手死死按在小腹上——那里的胎動今早格外明顯,像有只小蟲子在里面拱,每動一下,她就往尸體堆里躲得更緊。阿秀的鞋早被血水泡透,掉在半路上,小腳掌踩在尸體的頭發上,滑得像踩了油,她不敢哭,只是把臉埋在王翠蓮頸窩里,鼻息里全是尸臭和血味,混著母親衣襟上的汗味,像團化不開的臟抹布。
“踩我踩過的地方。”陳守業回頭喊,聲音被官溝里的陰風撕得碎。他剛把一具孕婦的尸體往旁邊挪了挪——那孕婦的肚子還鼓著,大概是剛生完孩子就被殺了,手還保持著護肚子的姿勢——就聽見身后傳來“嘩啦”一聲,是王翠蓮踩空了,半個身子陷進兩具尸體中間,露在外面的胳膊被尸體的指甲刮出條血痕,像條紅蟲子。
“娘!”阿秀的聲音終于崩了,帶著哭腔,卻被王翠蓮一把捂住嘴。她的指甲掐進女兒的臉頰,掐出五個白印子,“別出聲!”她的聲音發顫,眼睛盯著官溝盡頭——那里隱約能看見江水,卻也飄著幾具浮尸,有個女人的紅裙在水里漂,像朵泡爛的罌粟,讓她想起柳如是。
陳守業趕緊回頭拉王翠蓮,手指剛碰到她的胳膊,就聽見江里傳來吆喝聲,粗得像破鑼:“把東西交出來!不然扔你們喂魚!”
是亡命徒。三四個男人,手里拿著削尖的木棍,站在一艘破木筏上,木筏上還堆著搶來的被褥、首飾,甚至有個女人的繡花鞋,鞋尖沾著血。為首的亡命徒臉上有塊刀疤,從眼角斜到下頜,看見陳守業懷里的阿秀,眼睛亮了:“那小蠻子脖子上的鎖,看著是銀的!”
王翠蓮突然把阿秀往陳守業懷里塞,自己擋在前面,胳膊上的“活”字刺青在天光下晃:“我們就這點東西,給你們,別碰孩子!”她說著就往懷里摸——那里藏著最后半塊青稞餅,是巴圖魯上次給的——卻被刀疤臉一棍子打在手上,餅掉在血水里,瞬間被染紅。
“這點破東西夠干啥?”刀疤臉的木棍往王翠蓮的肚子上戳,“正好,賣去窯子里能換點錢!”
陳守業突然紅了眼,抄起旁邊一具尸體手里的斷矛——那尸體大概是明軍的,矛尖還沾著血——就往刀疤臉身上捅。矛尖沒捅準,只劃破了刀疤臉的胳膊,血立刻流出來,滴在木筏上,像顆顆紅珠子。
“反了你了!”刀疤臉的同伙舉著木棍就沖過來,其中一個人手里還拿著把弓箭,弓弦拉得滿,瞄準的是陳守業的后背。王翠蓮眼疾手快,突然撲過去推了陳守業一把,弓箭“嗖”地射進她的肩膀,箭羽還在顫,像只垂死的鳥。
“翠蓮!”陳守業接住倒下來的王翠蓮,她的血順著肩膀往下淌,很快就浸透了粗布衫,染得胸前一片紅。阿秀在旁邊哭得撕心裂肺,卻不敢靠近,只是死死攥著脖子上的碎銀鎖——那鎖是王翠蓮的嫁妝熔的,現在“命”字的裂縫里也沾了血。
“別管我……帶阿秀走……”王翠蓮的聲音氣若游絲,手還在往陳守業的懷里塞東西——是柳如是的玉佩,冰涼的,“這玉……能保佑你們……”
刀疤臉笑得更兇了,舉著木棍就要往阿秀身上砸:“先殺了這小的,再處理這兩個!”
就在這時,馬蹄聲突然從官溝口傳來,快得像雷。刀疤臉的動作頓了頓,回頭一看,就看見個穿紅靴子的清兵騎著馬沖過來,手里的刀在陽光下閃著冷光——是巴圖魯。他的狼狗跟在后面,往亡命徒身上撲,一口咬住刀疤臉的腿,疼得刀疤臉嗷嗷叫。
巴圖魯沒說話,刀光一閃,就把一個亡命徒的胳膊砍了下來,血噴在尸體堆上,像潑了盆紅墨水。剩下的亡命徒見勢不妙,推著木筏就往江里逃,卻被巴圖魯的箭射中了兩個,掉進江里,很快就沒了動靜——江里的尸太多,連個泡都沒冒。
陳守業抱著王翠蓮,手在發抖,卻聽見巴圖魯突然開口,漢語說得磕磕絆絆:“我娘……也有這樣的……紋身。”他指了指王翠蓮胳膊上的“活”字,喉結動了動,“明軍……殺了我娘……殺了我一家十三口。”
王翠蓮的眼睛突然亮了些,她看著巴圖魯,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巴圖魯從懷里掏出塊干硬的餅——是他自己的口糧,黑得像炭——放在陳守業手里,“你們……往南走……別回頭。”他的刀疤在天光下更明顯,像條凍僵的蜈蚣,“我……不能再幫你們了。”
說完,他就騎著馬走了,紅靴子踩在尸體上,發出“噗嗤”的響,狼狗跟在后面,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像在留戀什么。陳守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官溝盡頭,手里的餅還帶著巴圖魯的體溫,突然覺得這清兵不是壞人,只是被亂世逼成了殺人的工具,心里還留著點母親給的軟心腸。
王翠蓮的呼吸越來越弱,她最后摸了摸阿秀的頭,手指在碎銀鎖上碰了碰,就沒了動靜。阿秀哭著喊“娘”,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卻再也沒人答應。陳守業把王翠蓮的尸體輕輕放在一具女尸旁邊——那女尸的手也保持著護肚子的姿勢,像在陪著她——然后抱起阿秀,往江邊走。
江邊的霧還沒散,飄著幾艘破竹筏,是難民自己扎的,用的是拆下來的門板、竹片,有的還綁著尸體的衣服,像些拼湊的鬼。陳守業選了艘看起來結實點的,把阿秀放在上面,自己推著竹筏往江中間走。江水里的尸太多,竹筏時不時撞在尸體上,發出“咚”的悶響,像撞在石頭上。
“爹,我們去哪?”阿秀的聲音帶著哭腔,小手抓住竹筏的邊緣,指節發白。
“去南京,找大伯,吃桂花糕。”陳守業的聲音啞得像被血嗆過,他往江對面看,卻看見密密麻麻的清兵——他們已經把對岸占了,長矛像樹林一樣豎著,旗上的“清”字在霧里晃,像個催命符。
竹筏漂到江中間,就再也不敢往前了。陳守業坐在竹筏上,看著王翠蓮的尸體在官溝口漸漸變小,心里像被掏空了。阿秀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小聲說:“爹,我們還沒吃桂花糕呢。”
陳守業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竹筏上,濺起些血水珠。他想起城破前答應阿秀的話,說要給她買桂花糕,說要帶她去南京見大伯,現在王翠蓮沒了,卻還有阿秀,還有肚子里沒出生就沒了的孩子,還有那些死去的人的念想——柳如是的玉佩、巴圖魯的餅、小豆子的布娃娃。
“對,我們還沒吃桂花糕。”陳守業摸了摸阿秀的頭,把她抱進懷里,“我們得活著,活著去南京,活著吃桂花糕,活著記住你娘,記住所有幫過我們的人。”
竹筏在江中間漂著,霧漸漸散了些,能看見遠處的揚州城還在冒煙,像條巨大的黑蛇,纏在天地間。陳守業抱著阿秀,手里攥著柳如是的玉佩,另一只手拿著巴圖魯給的餅,突然覺得這竹筏不是破的,是用無數人的念想扎成的——王翠蓮的守護、巴圖魯的善意、小豆子的犧牲,這些都像竹篾一樣,把他和阿秀牢牢綁在上面,不讓他們沉下去。
江風里傳來清兵的笑聲,還有女人的哭喊,像把鈍刀子,一刀刀割在心上。但陳守業不怕了,因為阿秀還在,因為桂花糕的承諾還在,因為那些死去的人,都在陪著他們——在竹筏上,在玉佩里,在每一縷飄向南京的煙里。他知道,逃生失敗了,但希望沒失敗,只要還活著,只要還記著那些念想,就總有靠岸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