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二年,南京秦淮河畔的老院子里,竹影已斜斜鋪到青石板中央。八十三歲的陳守業坐在藤編竹椅上,手里攥著根磨得發亮的青竹篾,指關節因常年編竹而腫大變形,像綴在手上的老竹節。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把皺紋里的溝壑照得分明——那些溝壑里藏著揚州城的血污、秦淮河的潮氣,還有六十多年沒散的、帶著竹腥味的記憶。
“外公,你編的小筐會跑嗎?”五歲的阿囡從藤椅后鉆出來,小手里攥著塊裂了縫的銀鎖,鎖身被磨得發亮,“活”字的一半嵌在鎖芯里,另一半早在揚州官溝的尸堆里磕碎了。這是阿秀傳下來的物件,當年王翠蓮用嫁妝熔鑄的“長命百歲”銀鎖,如今成了阿囡最寶貝的玩具,睡覺都要攥在手里。
陳守業把竹篾彎成個圓潤的圈,動作慢卻穩,竹篾在他掌心繞了三圈,才用細篾絲固定住:“會跑哩。這筐里藏著人,藏著能帶著咱們往以前走的人。”他的聲音比竹篾還軟,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目光落在屋檐下掛著的老篾刀上——那是他從揚州廢墟里刨出來的,刀把被血痂浸過,后來又被六十年的汗水磨出包漿,像塊浸了歲月的老玉,刀鞘上還纏著半根紅綢,是當年柳如是裙角的碎片,春桃臨終前特意縫在上面的。
阿囡趴在他膝蓋上,小腦袋湊到竹筐邊,鼻尖快碰到篾條:“藏著誰呀?是外婆說的,穿紅裙子的柳奶奶嗎?”
陳守業的手頓了頓,竹篾在指尖繞了個歪歪扭扭的結。他從貼身的藍布兜里掏出塊半碎的暖玉,玉上刻著個“柳”字,邊緣還沾著點井泥的痕跡——這是柳如是的玉佩,當年她投井時攥在手里,后來被漁民從江底撈起,輾轉到了春桃手里。春桃守著秦淮河的琵琶彈到七十歲,最后把玉佩和一卷燒焦的《廣陵散》譜子一起交給他,說“姑娘的念想,得有人接著,不能讓它沉在井里”。
“是柳奶奶,還有小豆子叔叔,洪奶奶,巴叔叔。”陳守業把玉佩放在竹筐中央,讓阿囡的小手能摸到,“當年在揚州,柳奶奶穿著紅裙子跳井,井水都被染紅了,她懷里還抱著琵琶;小豆子叔叔才八歲,為了救你媽媽丟在火里的布娃娃,自己沖進火場,再也沒出來;洪奶奶被清兵用竹鞭抽,后背都爛了,也沒說咱們藏在菜窖里;巴叔叔是個清兵,臉上有刀疤,卻放咱們走,自己被長官罰了三十鞭,紅靴子都被血浸透了。”
阿囡的手指輕輕蹭過玉佩,突然抬頭:“那巴叔叔是壞人嗎?外婆說,清兵殺了太外婆。”
陳守業把竹篾放在膝頭,摸了摸阿囡的頭。他想起當年在官溝,巴圖魯指著王翠蓮胳膊上的“活”字刺青,用蹩腳的漢語說“我娘也有”,想起去年有個蒙古商人來南京,看見他手里的祈福紋布,說這是喀爾喀部的紋樣,現在那邊的牧民還在給孩子繡,保佑平安。
“不是壞人。”他從藤椅下拖出個木盒,里面放著塊磨破的布片,上面繡著和“活”字相似的蒙古紋樣,“巴叔叔的娘被明軍殺了,一家十三口都沒了,他恨明軍,可他沒恨咱們。恨就像竹篾上的刺,扎自己最疼,扎別人也疼,不如把刺拔了,留著竹篾編筐,裝吃的,裝玩具,裝好日子。”
院門外傳來木屐踏青石板的聲音,是阿秀提著菜籃回來。阿秀已年過半百,頭發里摻了大半白絲,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告示,另一只手提著油紙包,里面是街角老張記的桂花糕——當年陳守業在揚州城破前答應阿秀的,說打完仗就給她買,結果這承諾等了二十年,直到康熙初年才兌現,如今成了阿囡最愛的零嘴。
“爹,又跟囡囡說舊事?”阿秀把桂花糕遞給小外孫女兒,坐在陳守業旁邊的石凳上,把告示鋪在膝頭,“街上貼了修《明史》的告示,有翰林院的人來問揚州的事,我沒敢多說,怕說錯話。”
陳守業瞟了眼告示,上面的“明史”二字墨色濃重,卻沒蓋住他記憶里揚州城的火光。他想起當年在喬家宅邸的承塵上躲清兵,聽見四弟的哀嚎;想起在官溝爬尸山,手按在孕婦的肚子上,那微弱的胎動;想起王翠蓮被弓箭射穿肩膀時,最后塞給他的青稞餅。這些事,告示上未必會寫,可他不能忘,阿秀不能忘,阿囡也該知道。
“不說也沒事。”他把竹筐往阿秀那邊推了推,筐底用細篾編著個歪歪扭扭的“活”字,這是他編了一輩子的記號,從阿秀小時候的玩具筐,到阿秀的女兒,到現在阿秀都有了孫女,阿囡現在的小竹籃,從未斷過,“咱們記著就行。修史的人記的是年號、戰事,咱們記的是柳姑娘的紅裙、小豆子的布娃娃、你娘的刺青,這些才是真的。”
阿秀的眼睛紅了,她想起小時候在糞窖里,母親用竹筒給她遞氣;想起父親帶著她編竹筐,筐底的字一個個多起來,像串沒斷的珠子;想起去年冬天,隔壁旗人鄰居送來的炭火,說“天冷,別凍著孩子”——那鄰居的父親曾是清軍的兵,現在卻和他們一起在秦淮河畔曬太陽,一起買老張記的桂花糕。
阿囡咬著桂花糕,糖渣掉在竹筐上,突然指著街對面:“外公,隔壁的滿族小哥哥在看咱們!他昨天還送我糖葫蘆呢!”
陳守業順著她的手指看,街對面的石階上坐著個穿藍布衫的小男孩,手里攥著個風車,看見他們望過來,還揮了揮手。那是旗人家庭的孩子,父親在江寧府當差,常送些新鮮的果子、曬干的草藥過來,去年陳守業咳嗽,還是那家人送的川貝母才好的。
“那把這筐送給小哥哥好不好?”陳守業拿起剛編好的小竹筐,上面還留著竹篾的清香,“讓他也知道,這筐里藏著故事,藏著要好好活的念想。”
阿囡使勁點頭,抱著竹筐就往街對面跑,兩個小孩的笑聲順著秦淮河的風飄回來,像剛抽芽的竹尖,嫩得讓人心軟。陳守業看著他們,突然想起康熙初年,他第一次在街頭看見滿漢百姓一起買豆腐腦,看見旗人老太太幫漢人媳婦抱孩子,看見官府組織修水利、免賦稅——原來國家不是哪一族的旗號,是百姓能安穩吃桂花糕,孩子能笑著跑,是竹筐里能裝玩具,不是裝尸體。
傍晚的風漸漸涼了,阿秀把木盒里的《廣陵散》譜子拿出來,鋪在竹桌上。譜子已經泛黃,有幾頁被火燎過,是當年柳如是在煙雨樓燒詩稿時濺上的。陳守業用手指摸著譜子上的音符,突然哼起了調子,聲音走了調,卻比春桃彈的還動人——春桃彈《廣陵散》時總在高潮處停頓,現在他知道,那停頓里藏著的不是悲傷,是念想。
“爹,你還記得當年在江里漂著的竹筏嗎?”阿秀突然問,“你說咱們能活著,是因為太多人護著咱們。”
“記得。”陳守業的目光落在秦淮河面上,河水比當年揚州的清,比當年江里的血,平靜得像從未有過波瀾,“你娘護著咱們,柳姑娘、小豆子、洪奶奶、巴叔叔也護著咱們,他們用命換咱們活,不是讓咱們抱著恨過一輩子,是讓咱們看著這太平日子,替他們多活幾年。”
天黑前,陳守業帶著阿囡和阿秀,把柳如是的玉佩、巴圖魯的祈福布、王翠蓮的銀鎖,還有那把老篾刀,一起放進剛編好的大竹筐里,埋在院子角落的竹林下。泥土蓋上去時,阿囡突然說:“太外公,竹筐會告訴他們,咱們好好活了,對不對?”
陳守業沒說話,只是摸了摸埋筐的地方。風穿過竹林,竹葉沙沙響,像柳如是的琵琶聲,像小豆子的笑聲,像巴圖魯的馬蹄聲,像王翠蓮的輕聲叮囑——他們都在,都在看著這太平日子,看著孩子們笑著跑,看著竹筐里裝著的,再也不是血和尸體,是桂花糕,是玩具,是好好活的念想。
夜深時,陳守業坐在竹椅上,手里還攥著根竹篾,月光落在他臉上,皺紋里的溝壑好像淺了些。他想起八十三歲的這一輩子,從揚州的尸山,到南京的竹院,從恨得咬牙,到把恨變成念想,終于明白:磨難不是用來困住人的,是用來讓人看清,生命最珍貴的是“活”,國家最該有的是“安”,而仇恨,從來不是對逝去的人的告慰,好好活著,帶著他們的念想活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