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糞窖息
- 揚州余燼錄
- 安宸的筆墨
- 3367字
- 2025-08-23 00:10:28
井壁的青苔早浸透了寒氣,像無數根細冰針往骨頭里鉆。陳守業抱著阿秀蹲在井底,孩子后頸的汗浸濕了他的粗布短褐,涼得像塊濕泥巴。王翠蓮靠在另一側井壁,手始終按在小腹上,那處微微隆起的弧度,在昏暗中像顆埋在凍土下的種子,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上面沒動靜了?!标愂貥I貼著井繩往上挪了半尺,從柴火堆的縫隙里往外看。巷子里的尸體被曬得發脹,皮膚青黑發亮,像蒙了層浸油的鼓皮,幾只黑蠅嗡嗡地繞著尸身飛,翅膀上沾的血珠在陽光下閃著冷光。不遠處,個穿破衣的老漢正用木棍撥弄尸體的衣襟,大概是在找吃的,木棍挑起片藍布時,露出下面半截發綠的腸子,老漢像沒看見似的,繼續在尸堆里翻。
王翠蓮也爬起來,扶著井壁往上看。她的鞋早被井水泡透,踩在井壁的青苔上打滑,陳守業趕緊伸手扶她,摸到她胳膊上的“活”字刺青——針腳歪歪扭扭,是城破那天她自己用繡花針刺的,現在血痂還沒掉,像條結痂的蛇?!暗泌s緊走,”她的聲音發顫,“這井藏不住人,萬一清兵回頭搜……”
話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嘚嘚嘚的,像有人拿錘子敲青石板。陳守業趕緊把王翠蓮拽回井底,阿秀被嚇得往他懷里縮,小拳頭攥著他的衣襟,指節發白。馬蹄聲越來越近,還夾雜著清兵的笑罵,其中個聲音很尖,像被掐住的貓——是昨天在糧店見過的紅衣少年。
“往那邊躲!”陳守業突然看見巷尾有個糞窖,木板蓋得歪歪扭扭,糞水的臭味順著縫隙往外飄,像團爛棉絮堵在嗓子眼。他拽著王翠蓮,抱著阿秀往糞窖跑,鞋底踩在血水里,發出噗嗤噗嗤的響,像踩在爛肉上。
糞窖的木板很沉,陳守業用肩膀頂開條縫,一股惡臭瞬間涌過來,阿秀“哇”地哭出聲,被王翠蓮一把捂住嘴,指縫里漏出的嗚咽比糞味還嗆人?!皠e出聲!”王翠蓮的指甲掐進孩子的臉頰,掐出五個紫印子,像朵沒開的爛花。
陳守業先鉆進去,糞水漫過腳踝,黏糊糊的,還帶著點硬邦邦的東西——是沒消化的菜葉,或是別的什么,他不敢細想,只覺得腳腕上像纏了條軟乎乎的蛇。王翠蓮抱著阿秀也鉆進來,孩子的臉埋在她胸口,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蹭得她衣襟上全是濕痕。
木板剛蓋好,馬蹄聲就停在了糞窖旁邊。紅衣少年的聲音傳進來,很輕,卻帶著股殺氣:“剛才是不是有動靜?”
“哪有什么動靜,”個清兵的聲音很嫌惡,“就是個糞窖,臭死了,將軍您快走吧,喬家還等著您去呢。”
陳守業屏住呼吸,手摸向腰后的剃刀——老倪頭的那把,刀把被汗浸得發滑。他看見木板的縫隙里透進雙紅靴,靴尖沾著點腦漿,是昨天在糧店劈那個小孩時濺上的,現在已經干成了黑紫色。
突然,有液體順著縫隙往下滴,落在王翠蓮的臉上。是清兵在撒尿!尿水混著汗味,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淌,滴在糞水里,發出“咕嘟”的響,像鍋里的水開了。王翠蓮沒敢動,甚至沒敢閉眼,只是死死咬住嘴唇,血珠從嘴角滲出來,混著尿水咽進肚子里,咸得發苦。
阿秀在她懷里發抖,小身子像片被風吹的葉子。陳守業的手攥緊了剃刀,指節發白,刀刃抵著自己的大腿,疼得他腦子發昏——他怕自己忍不住沖出去,怕自己像老倪頭那樣,用剃刀抹了清兵的脖子,卻連累了王翠蓮和孩子。
“走了走了,”紅衣少年的聲音遠了些,“別在這臭地方耽誤功夫?!瘪R蹄聲漸漸消失,陳守業還不敢松氣,直到巷子里徹底沒了動靜,才敢喘口粗氣,胸口像被塊石頭壓了半天,疼得厲害。
王翠蓮摸出懷里的竹筒——是從李嬸家地窖帶出來的,昨天給阿秀透氣用的,現在她把竹筒的一端從木板縫里伸出去,另一端遞給阿秀:“含著,能喘口氣?!焙⒆拥淖齑桨l紫,含著竹筒時,手還在抖,竹筒在她嘴里晃,發出細弱的響。
糞窖里的臭味越來越濃,熏得人頭暈腦脹。陳守業靠在窖壁上,糞水已經漫到小腿,冰涼的,還帶著點蠕動的東西——是蛆蟲,順著他的褲腿往上爬,他卻不敢拍,只能硬挺著,任由那些軟乎乎的東西鉆進褲管,像無數只小蟲子在咬肉。
“得等天黑?!蓖醮渖彽穆曇艉茌p,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她摸了摸肚子,那里沒什么動靜,卻讓她覺得安心——孩子還在,沒被這糞水和恐懼嚇著。“洪老太太在何家墳后面,咱們去投奔她,那里都是窮人,清兵不一定會去?!?
陳守業點點頭,眼睛盯著木板的縫隙。外面的太陽越來越烈,透過縫隙照進來的光也越來越亮,照在糞水上,泛著油膩的光,像塊潑了油的破布。他想起春桃,想起她被紅衣少年帶走時回頭看糧囤的眼神,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是不是也在某個臭烘烘的地方躲著,是不是也在等天黑。
阿秀含著竹筒,漸漸睡著了,嘴角還沾著點糞水的泡沫,像條剛從水里撈出來的魚。王翠蓮把她抱得更緊,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像在哄剛出生的嬰兒。陳守業看著她們,突然覺得這糞窖像個鐵殼子,把他們和外面的殺戮隔開來,雖然臭,雖然臟,卻能保住命——在這揚州城里,命比什么都金貴,比干凈,比體面,比讀書人的“孔曰成仁”都金貴。
天快黑時,外面傳來野狗的叫聲,很遠,卻很兇,像在撕咬什么。陳守業從縫隙里往外看,巷子里沒人,只有那具被老漢撥弄過的尸體,現在已經被野狗啃得不成樣子,腸子拖在地上,像條紅帶子。他對王翠蓮說:“可以走了?!?
王翠蓮點點頭,先把阿秀舉上去,讓她抓住木板的邊緣,然后陳守業爬上去,把孩子抱下來。阿秀剛落地就醒了,看見自己身上的糞水,哇地哭起來,王翠蓮趕緊捂住她的嘴,往旁邊的水溝拖——水溝里的水是雨水,混著點血,卻比糞水干凈多了。
她們蹲在水溝邊,用手捧水往身上擦,糞水被沖掉些,卻還是留下股腥臭味,像塊洗不掉的膏藥。陳守業也蹲下來,往頭上潑水,冰涼的水順著頭發往下淌,澆在脖子里,讓他打了個寒顫,卻也清醒了些。他摸了摸腰后的剃刀,刀還在,懷里的半塊玉佩也在——柳如是的念想還在,老倪頭的念想也還在,這些念想像根繩子,把他拴在這爛透了的世道里,不讓他倒下。
“往何家墳走。”王翠蓮把阿秀背在背上,孩子的胳膊摟住她的脖子,臉埋在她的頭發里,不再哭了,只是偶爾抽噎一下。陳守業扛著從糧店帶來的半袋米,米袋上沾著的糞水往下滴,落在地上,像串黑珠子。
路上的尸體越來越多,有的還在喘氣,胸口微微起伏,像風中的紙燈籠;有的已經發臭,肚子鼓得像個皮球,隨時會炸開。有個孕婦的尸體被釘在墻上,肚子被剖開,里面的孩子掉在地上,已經沒了聲息,野狗正圍著孩子的尸體轉,嘴里發出嗚嗚的低吼。
阿秀在王翠蓮背上,突然指著前面,“春桃姐姐!”陳守業看過去,只有個穿綠營軍裝的影子,扛著個女人往西邊走,女人的哭聲像把鈍刀子,割在每個人的心上。他趕緊捂住阿秀的嘴,往旁邊的破屋里躲,直到那影子不見了,才敢出來。
夜徹底黑了,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星,像些沒燒透的煤。何家墳在城的南邊,墳頭一個挨著一個,有的塌了,露出里面的棺材,棺材板上的白漆已經掉光,像些張著嘴的鬼。洪老太太的家在墳后面,是間破草屋,里面亮著點油燈,光很弱,卻像顆救命的星。
王翠蓮走過去,輕輕敲了敲門,“洪嬸子,是我,翠蓮?!遍T開了,洪老太太探出頭,她的頭發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手里還攥著根納了一半的鞋底,針插在上面,像根小刀子?!翱爝M來!”她的聲音發顫,把他們往屋里拉,“外面不安全!”
草屋里很小,只有一張土炕,一個灶臺,地上堆著些柴火。洪老太太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舔著鍋底,發出噼啪的響,像在說悄悄話。她看見王翠蓮身上的糞水,又看了看她的肚子,突然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塊干硬的窩頭,遞給阿秀:“孩子,吃點吧,墊墊肚子?!?
阿秀接過窩頭,啃得很費勁,糠皮卡在牙縫里,卻不敢吐。王翠蓮坐在炕邊,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眼淚落在炕席上,洇出小濕圈,像些沒長好的霉斑。陳守業坐在灶邊,看著火苗,突然覺得很累,累得像要散架——從城破那天起,他編過藏人的竹筐,勒死過清兵,躲過大火,鉆過糞窖,見過的死人比活人數還多,現在終于能坐在個有火苗的地方,卻覺得比在糞窖里還難受。
洪老太太往鍋里倒了點水,水開了,冒著白汽,把屋里的臭味沖淡了些?!澳銈兙驮谶@住下,”她的聲音很輕,“我這地方偏,清兵不常來?!彼挚戳丝搓愂貥I腰后的剃刀,“這刀……是老倪頭的吧?”
陳守業點點頭,摸了摸刀把,突然想起老倪頭用這把刀抹清兵脖子時說的話:“這輩子沒剃過這么硬的胡子,不如割脖子痛快?!爆F在老倪頭死了,刀還在,像個念想,也像個詛咒。
外面的風刮起來,吹得草屋的門吱呀響,像條快斷氣的狗。陳守業看著火苗,突然覺得這火苗像他自己,像王翠蓮,像阿秀,像所有還活著的人——在這黑漆漆的世道里,只有這么點光,卻還在拼命燒,不敢滅,也不能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