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紅衣斬
- 揚州余燼錄
- 安宸的筆墨
- 2987字
- 2025-08-23 00:06:41
天剛蒙蒙亮,雨還沒停,只是小了些,像牛毛似的飄在臉上,冷得刺骨。陳守業帶著王翠蓮、阿秀和春桃,鉆進一條窄巷。巷子里的積水沒過腳踝,混著血沫子,踩上去滑溜溜的,像踩在爛肉上。
阿秀在王翠蓮背上睡著了,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嘴角還沾著點窩頭渣。王翠蓮的腳步很輕,怕吵醒孩子,也怕驚動藏在巷子里的清兵。春桃跟在最后,手里攥著根撿來的木棍,棍頭被血浸得發黑,不知道是人的還是動物的。
“得找吃的。”陳守業停下腳步,聲音壓得很低。他摸了摸懷里,昨天呂秀才給的窩頭已經吃完了,只剩下柳如是的半塊玉佩和老倪頭的剃刀。肚子餓得咕咕叫,像有只老鼠在里面鉆。
王翠蓮點點頭,往巷口探了探頭。巷口堆著幾具尸體,有個清兵的尸體被剝了甲胄,光著上身,胸口有個大窟窿,血已經凝成了黑紫色。旁邊還躺著個老百姓,手里攥著個空米袋,袋口沾著點米糠,像剛被搶過。
“那邊有個破糧店。”春桃指著巷尾,那里有個門臉,門板被踹爛了,里面黑黢黢的,能看見堆著的糧袋,大多是空的。陳守業看了看,沒發現清兵,便揮了揮手,帶著他們往糧店走。
糧店里面一股霉味,混著老鼠屎的味道,嗆得人咳嗽。陳守業摸了根木棍,在糧袋里翻找,大多是空的,只有最里面的一口袋還有點米,大概是被遺忘的。他剛要伸手,突然聽見外面傳來馬蹄聲,還有人在喊,聲音很年輕,卻很兇:“都出來!”
陳守業趕緊把米袋藏在身后,王翠蓮抱著阿秀躲到糧囤后面,春桃也跟著躲進去。外面的馬蹄聲停在糧店門口,有人走進來,腳步聲很輕,卻帶著股殺氣。
陳守業從糧囤的縫隙往外看,看見個穿紅衣的少年,大概十七八歲,手里握著把長刀,刀上還滴著血。他的頭發披散著,臉上沾著點血污,眼睛亮得嚇人,像只餓狼。幾個清兵跟在他后面,都低著頭,看起來很怕他。
紅衣少年揮手,清兵們開始翻找糧店,刀在糧袋上劃來劃去,發出嗤啦的響,像在撕布。
阿秀突然醒了,大概是被聲音吵醒的,剛要哭,王翠蓮趕緊捂住她的嘴,指縫里漏出的嗚咽比糧店的霉味還嗆人。春桃的手攥緊了木棍,指節發白,眼睛盯著紅衣少年的刀,刀上的血滴在地上,洇出小血圈。
紅衣少年走到糧囤旁邊,腳踢了踢糧袋,他的刀指向糧囤,刀尖在火光下閃了閃,照亮了陳守業的鞋。
陳守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摸到腰后的剃刀。王翠蓮的身子繃得像塊木板,阿秀在她懷里發抖,眼淚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淌。春桃突然站起來,從糧囤后面走出去,“是我。”她的聲音發顫,卻盡量挺直了腰。
紅衣少年的目光落在春桃身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是誰?”他的刀還指著糧囤,“里面還有誰?”
“就我一個。”春桃的手攥著木棍,“我來找點吃的。”她往旁邊走了兩步,擋住了糧囤的縫隙,“官爺要是需要,我可以幫忙找。”
紅衣少年笑了,笑得像只狐貍:“你會找?”他的刀收了回去,卻又突然指向不遠處的一個孩子——是個流浪的小孩,大概七八歲,手里攥著半塊發霉的餅,躲在墻角。
“你,過來!”紅衣少年喊。小孩沒動,只是往墻角縮了縮。紅衣少年的臉沉下來,沖過去,一把揪住小孩的衣領,把他提起來。小孩手里的餅掉在地上,他想撿,卻被紅衣少年一腳踹在肚子上,倒在地上,哭了起來。
“哭?”紅衣少年的刀舉起來,“我讓你哭!”刀劈下去,小孩的哭聲戛然而止,腦漿濺在糧店的門板上,像攤沒攪開的豆腐渣。旁邊的清兵都低著頭,沒人敢看。
春桃的臉白得像紙,卻沒敢閉眼。陳守業在糧囤后面,手緊緊握著剃刀,指節發白,卻沒敢出去——他知道,出去也是死,還會連累王翠蓮和阿秀。
紅衣少年看了看刀上的腦漿,用小孩的衣服擦了擦,然后轉向春桃:“你,跟我走。”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命令,“給我帶路,找有錢人家。”
春桃沒動,眼睛往糧囤的方向看了看,陳守業從縫隙里看見她的嘴動了動,像在說“保重”。然后她點了點頭,跟著紅衣少年往外走,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落在糧囤上,像要把什么記下來。
紅衣少年和清兵走了,糧店里恢復了寂靜,只剩下小孩的尸體躺在地上,腦漿慢慢凝固,像塊爛泥。陳守業從糧囤后面走出來,走到小孩的尸體旁,蹲下來,把他的眼睛合上——小孩的眼睛還睜著,像兩顆沒燒透的煤。
王翠蓮抱著阿秀從糧囤后面出來,她的臉白得像紙,手突然按住自己的肚子,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陳守業趕緊扶住她,“怎么了?”
王翠蓮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眼淚卻掉下來,滴在阿秀的頭發上。“我……”她的聲音發顫,“我懷孕了,三個月了。”
陳守業愣住了,手僵在半空,不知道該怎么反應。阿秀也愣住了,小腦袋從王翠蓮懷里探出來,看著她的肚子,“有弟弟了?”
王翠蓮點了點頭,把阿秀摟得更緊,“是弟弟,也可能是妹妹。”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點希望,像在黑暗里看到了點光。
春桃的木棍還在地上,棍頭的血已經干了。陳守業撿起來,放在糧袋旁邊,像放了個念想。他走到那袋米旁邊,打開袋口,里面的米不多,大概夠他們吃兩天,米里還混著點沙子,硌得手疼。
“先吃點。”陳守業抓了把米,放在嘴里嚼,沙子硌得牙生疼,卻不敢吐。王翠蓮也抓了把,喂給阿秀,孩子嚼得很認真,像在吃什么好東西。
外面的雨又下大了,打在糧店的門板上,噼啪響,像有人在敲喪鐘。陳守業看著外面的街,空蕩蕩的,只有尸體躺在地上,像些破布。他想起春桃被紅衣少年帶走的樣子,想起她回頭看糧囤的眼神,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塊東西。
“得找個地方躲。”王翠蓮說,聲音恢復了些力氣。她摸了摸肚子,“不能再這么趕路了。”
陳守業點點頭,往糧店后面看了看,那里有個小門,通往后院。他走過去,推開小門,后院里堆著些柴火,還有口枯井,井臺上長滿了青苔。“可以躲在井里。”他說,“上面蓋點柴火,應該安全。”
王翠蓮抱著阿秀走過去,往井里看了看,黑黢黢的,深不見底。“能行嗎?”她的聲音發顫。
“能行。”陳守業找了根繩子,系在井邊的樹上,“我先下去,你們再下來。”他抓著繩子往下爬,井壁上的青苔很滑,好幾次差點掉下去。井底的水不深,剛到膝蓋,混著泥,像碗沒攪開的糊糊。
他在井底喊王翠蓮,她抱著阿秀,抓著繩子往下爬,阿秀的手緊緊攥著她的衣服,像抓著根救命稻草。陳守業在下面接著,把阿秀抱在懷里,孩子的身上全是冷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
春桃的琵琶弦還在糧店里,陳守業沒去拿——他知道,春桃要是能回來,會去找的;要是回不來,這弦留在那兒,也算是個念想。他把井臺上的柴火堆在井口,只留下條縫透氣,然后坐在井底的水里,冰涼的水漫過腰,像條冷蛇纏在身上。
阿秀在陳守業懷里睡著了,嘴里還嘟囔著“春桃姐姐”。王翠蓮靠在井壁上,手一直放在肚子上,眼睛閉著,不知道是在休息還是在想事情。陳守業看著她,突然覺得這口枯井像個子宮,他們在里面躲著,等著,像未出生的嬰兒,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好是壞。
外面傳來清兵的笑聲,還有紅衣少年的吼聲,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陳守業屏住呼吸,怕驚動他們。井底的水很靜,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在敲井壁,也像在敲自己的骨頭。
他想起柳如是的紅裙,在井里漂著的樣子;想起老倪頭的剃頭刀,在地窖里閃著冷光;想起呂秀才的《孝經》,染血的書頁;想起春桃的琵琶弦,扎進肉里的疼;現在又多了個未出生的孩子,在王翠蓮的肚子里,像顆種子,不知道能不能發芽。
雨還在下,井臺上的柴火被打濕了,發出霉味。陳守業知道,他們得在這口井里躲很久,直到外面的清兵走了,直到紅衣少年不見了,直到能找到下一口吃的。但他不怕,因為王翠蓮在,阿秀在,肚子里的孩子也在,還有那些死人的念想,像根繩子,把他們捆在一起,不讓他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