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莊的雨是后半夜下的,冷得像摻了冰碴子,順著破屋頂?shù)目吡侣卧诠撞陌迳希懀裼腥嗽谕饷媲脝淑姟j愂貥I(yè)靠在口空棺材后面,后背貼著濕冷的木茬,寒氣順著衣服縫往骨頭里鉆。他摸了摸懷里的半塊玉佩,柳如是的,邊緣還沾著點焦黑,現(xiàn)在被體溫焐得發(fā)溫,像塊燒乏了的炭。
阿秀在旁邊那口棺材里動了動,小腦袋頂著棺材蓋,發(fā)出細弱的響。王翠蓮趕緊探過身,手像鐵鉗似的捂住她的嘴,指縫里漏出的嗚咽比棺材里的霉味還嗆人。春桃蹲在另一邊,懷里揣著那三根琵琶斷弦,弦尖扎進肉里,她卻沒知覺,眼睛直勾勾盯著義莊的大門,門軸被風(fēng)吹得吱呀響,像條快斷氣的狗。
外面?zhèn)鱽砬灞哪_步聲,越來越近,皮靴踩在積水里,噗嗤噗嗤的,像踩在爛肉上。陳守業(yè)的手摸到腰后的剃刀,老倪頭的那把,刀把被汗浸得發(fā)滑。他想起昨天呂秀才的尸體,趴在地上,頭歪著,手里還攥著本染血的《孝經(jīng)》,現(xiàn)在那本書說不定已經(jīng)被燒了,連帶著“忠孝”兩個字,一起成了灰。
腳步聲停在義莊門口,有人踹了踹門,門“哐當(dāng)”一聲撞在墻上,濺起的泥點落在陳守業(yè)的鞋上。“搜!仔細搜!”是個粗嗓門,昨天在喬家見過,刀上總掛著串女人的耳環(huán),“王爺說了,漏一個蠻子,扒你們的皮!”
兩個清兵舉著火把走進來,火光晃得棺材板上的白漆發(fā)紅,像涂了層血。他們的刀在棺材上敲來敲去,當(dāng)當(dāng)響,每一下都像敲在陳守業(yè)的心上。“這口是空的。”一個清兵說,刀挑開棺材蓋,里面的霉味涌出來,嗆得他咳嗽了兩聲。
另個清兵走到阿秀藏身的棺材前,腳踢了踢棺材板,“這里面啥?”王翠蓮的身子繃得像塊木板,手更緊地掐著阿秀的嘴,孩子的眼淚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淌,滴在棺材里的干草上,洇出小濕圈。
陳守業(yè)的手握住了剃刀,指節(jié)發(fā)白。他看見那清兵的刀鞘上掛著個銀鎖,是個小孩的,鎖上的“長命”二字被血糊了一半,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春桃突然咳嗽了一聲,很輕,卻在這死寂里格外清楚,像根針掉在地上。
突然聽見義莊外面?zhèn)鱽砗奥暎曇艉榱恋孟袂苗姡骸鞍浲臃穑∈┲鱾冏∈郑 ?
所有人都愣了。清兵回頭看門口,一個和尚披著件破袈裟,手里拄著根斷了的禪杖,從外面走進來。和尚的頭發(fā)很長,沾著泥和草屑,臉上卻很干凈,眼睛亮得嚇人。“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他的聲音沒停,“為何要濫殺無辜?”
粗嗓門清兵笑了,笑得像破鑼:“哪來的野和尚?敢管老子的事!”他的刀指向和尚,“滾!不然把你也燒了!”
和尚沒滾,反而往前走了兩步,禪杖往地上一頓,“咚”的一聲,震得地上的積水晃了晃。“眾生平等,施主們?nèi)粼賵?zhí)迷不悟,恐墮阿鼻地獄。”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棺材,“這些亡者,本已安息,為何還要驚擾?”
清兵的臉沉下來,對旁邊的人說:“燒了他!讓他去跟這些蠻子作伴!”一個清兵掏出火折子,點燃了和尚的破袈裟,火苗一下子竄起來,像條紅蛇纏在和尚身上。
和尚沒叫,只是閉上眼睛,嘴里念著“阿彌陀佛”,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被火聲吞沒。袈裟燒透的焦糊味混著尸臭,像塊爛膏藥貼在每個人的鼻子上。陳守業(yè)看見和尚的禪杖倒在地上,杖頭上的銅環(huán)還在響,像在哭。
“走!去別處搜!”粗嗓門清兵嫌惡地踢了踢和尚的尸體,帶著人往外走。他們的腳步聲遠了,陳守業(yè)才松了口氣,手從剃刀上挪開,掌心全是汗。
王翠蓮松開阿秀的嘴,孩子哇地哭了出來,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別嚎!”王翠蓮壓低聲音,卻把孩子摟進懷里,手摸了摸她的頭,“沒事了,沒事了。”
春桃站起來,走到和尚的尸體旁,撿起那根斷禪杖,杖頭上的銅環(huán)還在晃。“他是報國寺的。”春桃的聲音發(fā)顫,“我去年見過,他總在煙雨樓附近化緣,還給過我半個窩頭。”
陳守業(yè)也站起來,往義莊外面看了看,街上沒人,只有和尚的尸體躺在門口,像塊燒焦的木頭。“不能待在這兒了。”他說,聲音啞得像被火熏過,“他們還會回來。”
王翠蓮點點頭,把阿秀背在背上,孩子的胳膊摟住她的脖子,臉埋在她的頭發(fā)里。春桃把禪杖靠在墻角,又摸了摸懷里的琵琶弦,才跟著陳守業(yè)往義莊的后墻走。
后墻不高,上面有幾個破洞,是野狗鉆的。陳守業(yè)先爬上去,回頭拉王翠蓮,阿秀在她背上,腳蹬在墻上,像只小猴子。春桃最后爬上來,她的手被墻皮刮破了,血滴在墻上,像朵小紅花。
房頂?shù)耐咂蠖嗨榱耍壬先タ┲懀褚j愂貥I(yè)找了個凹下去的地方,讓王翠蓮和阿秀坐下,自己和春桃蹲在旁邊,擋住風(fēng)。雨還在下,冷得刺骨,阿秀在王翠蓮懷里發(fā)抖,牙齒打顫。
“還有其他人。”春桃突然指著另一邊,陳守業(yè)看過去,房頂上還蹲著幾個人,都是難民,有個女人抱著個嬰兒,嬰兒的臉凍得發(fā)紫,沒聲息,不知道是死是活。他們看見陳守業(yè),只是往旁邊挪了挪,沒說話,眼里全是麻木。
王翠蓮從懷里摸出塊干硬的窩頭,是昨天呂秀才給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凍得像塊石頭。她掰了半塊,塞進阿秀嘴里,孩子嚼得很費勁,糠皮卡在牙縫里,卻不敢吐。
陳守業(yè)看著遠處的火光,是西街的方向,呂家的房子大概還在燒,煙黑沉沉的,像口倒扣的鍋。他想起呂秀才的女兒,那個穿粉色衣服的姑娘,現(xiàn)在不知道在哪兒,是不是還活著,或者已經(jīng)成了街上的一具尸體。
春桃突然說:“柳姑娘說,南京的秦淮河清。”她的聲音很輕,像被風(fēng)吹得要散,“不知道能不能走到。”
王翠蓮沒說話,只是把阿秀摟得更緊。雨下得更大了,打在瓦片上,噼啪響,像有人在撒豆子。房頂上的人都縮著身子,像群被雨淋的鵪鶉,沒人說話,只有雨聲和偶爾傳來的遠處的慘叫,像把鈍刀子,一刀刀割在心上。
陳守業(yè)摸了摸懷里的玉佩,又摸了摸腰后的剃刀,突然覺得這兩樣?xùn)|西像塊秤砣,墜得他胸口疼。玉佩是柳如是的念想,剃刀是老倪頭的念想,現(xiàn)在這些念想都成了負擔(dān),壓著他,不讓他倒下,也不讓他輕松。
天快亮?xí)r,雨小了點。房頂上的人開始往下爬,一個個小心翼翼的,怕驚動清兵。有個人抱著那具沒聲息的嬰兒,爬下墻時腳滑了,摔在地上,嬰兒從他懷里掉出來,像塊石頭,沒動靜。男人沒撿,只是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跑了。
王翠蓮看著,突然把阿秀抱得更緊,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陳守業(yè)看見她的肩膀在抖,不是冷的,是別的。春桃也看見了,卻沒問,只是把琵琶弦揣得更深,像揣著個秘密。
“該走了。”陳守業(yè)站起來,瓦片又咯吱響了幾聲。他先爬下墻,回頭接王翠蓮和阿秀,春桃跟在后面。墻根下的積水里漂著些東西,有破布,有骨頭,還有個銀鎖,和清兵刀鞘上掛的那個很像。
他們貼著墻根走,往南的方向,那里的火光最暗,煙卻最濃。陳守業(yè)知道,前面還有很多路要走,還有很多清兵要躲,還有很多苦要吃,但他只能走,像房頂上那些鵪鶉一樣,哪怕翅膀被雨打濕,也得撲騰著往前飛。
他想起和尚的尸體,躺在義莊門口,燒焦的袈裟像朵爛花。想起老倪頭的剃頭刀,還在地窖里。想起呂秀才的《孝經(jīng)》,染血的書頁。這些人都死了,像路上的尸體一樣,沒人埋,沒人哭,只有他們這些活著的,記著,或者很快就忘了。
阿秀突然在王翠蓮懷里說:“爹,餓。”
陳守業(yè)沒說話,只是往懷里摸,摸出最后半塊窩頭,遞給阿秀。孩子接過去,啃得很認真,像在啃塊寶貝。王翠蓮看著,眼淚突然掉下來,滴在阿秀的頭發(fā)上,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春桃走在最后,回頭看了眼義莊的方向,和尚的尸體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只有煙還在飄。她攥了攥懷里的琵琶弦,弦尖又扎進肉里,這次她感覺到疼了,卻沒松手,像要把這疼刻進骨頭里。
前面的巷口傳來清兵的馬蹄聲,陳守業(yè)趕緊拽著他們往旁邊的破屋里鉆。屋里的桌椅倒在地上,地上有攤血跡,已經(jīng)發(fā)黑,像塊干涸的池塘。他們躲在門后,聽見馬蹄聲遠了,才敢探出頭,繼續(xù)往前走。
雨又下了起來,冷得像冰。陳守業(yè)知道,這雨還得下很久,這苦還得吃很久,這揚州城的罪,還得受很久。但他只能走,帶著王翠蓮,帶著阿秀,帶著春桃,帶著那些死人的念想,一步一步地走,像條沒頭的狗,也像個活著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