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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秀才引

井水的寒氣還沾在陳守業的褲腿上,像條冰冷的蛇。他把阿秀從井里抱出來時,孩子的手還攥著井繩上的血痂,指甲縫里嵌著點青苔。春桃跟在后面,腳一軟摔在地上,手撐在片血污里,抬起時掌心里沾著半片碎布——是小豆子那件破棉襖上的,昨天還裹著死貓。

義莊的門還虛掩著,風從門縫里鉆進來,帶著股焦糊味,是從東街飄來的。陳守業往門外探了探頭,街上的尸體比昨天更多,有具女尸被掛在歪脖子樹上,裙子被風吹得像面破旗,肚子里的東西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血洼,引來幾只黑蠅,嗡嗡的像沒上油的紡車。

“先去倪大家。”王翠蓮把柳如是的銀鐲往懷里塞了塞,鐲子邊緣的碎玉硌得她胸口疼,“地窖還能躲?!?

他們貼著墻根走,阿秀被王翠蓮捂著臉,只露出雙眼睛,盯著地上的尸體不敢眨眼。春桃走在最后,懷里揣著那三根琵琶斷弦,弦尖扎得她肋骨生疼,像在提醒她柳如是的死。

轉過街口,看見個穿長衫的人影在前面晃,袖管里露著半截紙,被風吹得嘩嘩響。陳守業心里一緊——是呂秀才,前幾天在市集上見過,總拿著本線裝書搖頭晃腦,說“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呂秀才也看見了他們,突然往旁邊的尸體堆里縮,長衫下擺沾了血,卻還不忘把袖管里的紙往深處塞。陳守業認出那是本《孝經》,封皮被血泡得發暗,像塊腌壞的醬菜。

“別躲了?!蓖醮渖復蝗婚_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都是逃難的?!?

呂秀才慢慢從尸堆里爬出來,他用袖子擦了擦,反而蹭得更臟?!安皇翘与y,是……是引路。”他的聲音發顫,往街尾指了指,那里有幾個清兵正用長矛挑著百姓的錢袋,“他們讓我指認‘殷實人家’,不然……”

他沒說下去,只是拽了拽長衫的領口,露出里面的補丁——是塊綢緞,想必是從死人身上扒的。陳守業想起趙秀才,之前也是這樣,抱著書喊“孔曰成仁”,最后死在豬圈里。

“倪大家在哪兒?”陳守業問。

呂秀才愣了愣,指了指斜對面的破院:“早空了,老倪頭死了,兒子倪大被吊在幡桿上……”他突然壓低聲音,“你們藏那兒?”

陳守業沒說話,只是往阿秀懷里塞了塊干硬的窩頭。呂秀才的眼睛亮了亮,盯著王翠蓮懷里的銀鐲,喉結動了動:“清兵要‘洗街’,從東街到西街,挨家挨戶搜,藏不住的?!?

春桃突然抓住陳守業的胳膊,指了指街尾——那幾個清兵正往這邊來,為首的是個瘦臉清兵,刀上還滴著血,像條細紅線。

“快躲進去!”呂秀才突然推了陳守業一把,自己則迎了上去,臉上堆著笑,“官爺,前面就是喬家,有錢,藏了不少綢緞!”

陳守業拽著王翠蓮和春桃沖進倪大的院子,地窖蓋還藏在柴草堆后面,掀開時霉味涌出來,比昨天更重,像陳年的老尿。阿秀剛鉆進去就咳了一聲,陳守業趕緊捂住她的嘴,指縫里漏出的氣帶著股奶腥味。

外面傳來清兵的笑聲,夾雜著呂秀才的奉承:“官爺您看,這喬家的門多厚實,里面肯定有寶貝!”接著是踹門的巨響,像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王翠蓮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打開來是柳如是的那只嵌碎玉的銀鐲,還有半塊玉佩——是柳如是塞給陳守業的,上面的“柳”字還清晰。“要是被發現,就給他們。”她說得很輕,卻把銀鐲攥得很緊,指節發白。

地窖蓋突然被踩得咯吱響,陳守業摸到那把老倪頭的剃刀,刀身在黑暗里閃了閃。春桃把阿秀摟在懷里,孩子的臉貼在她胸口,像只受驚的兔子。

“這兒有柴草,搜搜!”是瘦臉清兵的聲音。

柴草被扒開的聲音傳來,陳守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然,呂秀才的聲音響起來:“官爺,柴草堆里能藏啥?前面李家更有錢,我看見他們藏了金子!”

腳步聲漸漸遠了,陳守業松了口氣,后背的衣服全濕透了。他聽見呂秀才還在奉承:“官爺您放心,有我在,保準把所有有錢人家都找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地窖蓋被輕輕掀開,呂秀才的臉探進來,眼睛在黑暗里像兩顆綠豆?!澳銈兊米?。”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清兵下午還會來,我只能瞞一次?!?

王翠蓮把銀鐲和玉佩遞上去,呂秀才的手在發抖,接過時不小心掉了玉佩,在地上滾了半圈,撞在阿秀的鞋上?!斑@……這是柳如是的東西吧?”他突然問,去年在煙雨樓見過柳如是戴這只銀鐲。

陳守業沒說話,只是盯著他。呂秀才把銀鐲和玉佩塞進袖管,又摸出塊干餅遞下來:“我家在西街,有個地窖,你們今晚可以去躲躲?!彼D了頓,補充道,“別跟人說我指的路?!?

天黑時,陳守業他們按照呂秀才說的,摸到西街的呂家。院子很小,墻上掛著幅書畫,寫著“忠孝”兩個字,墨色發亮,想必是呂秀才的手筆。呂秀才的妻子正坐在門檻上哭,懷里抱著個十四歲的姑娘,是他女兒,臉嚇得慘白。

“清兵下午又來了,要了五十兩銀子,說明天還來?!眳纹薜穆曇舭l顫,看見王翠蓮懷里的阿秀,突然止了哭,“孩子餓了吧?我去煮點粥。”

粥煮得很稀,能看見碗底的糠皮。呂秀才坐在桌邊,手里拿著本《孝經》,卻沒看,只是盯著墻上的“忠孝”發呆?!拔易x了二十年書,”他突然說,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原以為‘仁’能救國,現在才知道,仁不如一把刀。”

阿秀喝了半碗粥,趴在王翠蓮懷里睡著了。春桃把琵琶斷弦拿出來,在油燈下看,弦上的焦痕像條黑蟲子。呂秀才看見,突然說:“柳如是是個好姑娘,那天在煙雨樓聽她彈《廣陵散》,我還寫了詩……”

話沒說完,外面傳來馬蹄聲,還有清兵的吼聲:“呂秀才!出來帶路!”

呂秀才的臉一下子白了,手忙腳亂地把《孝經》塞進袖管,又把銀鐲和玉佩藏進床底。“你們躲地窖!”他拽著陳守業往廚房走,地窖在灶臺下,掀開石板就是,“別出聲,無論外面發生啥都別出來?!?

陳守業他們鉆進地窖時,聽見呂秀才打開門,笑著喊:“官爺來啦!今天咱們去哪家?”

地窖里很黑,能聞到米糠的味道。阿秀被驚醒,小聲哭起來,王翠蓮趕緊捂住她的嘴。春桃的手在發抖,抓住陳守業的胳膊,指了指上面——能聽見清兵的聲音越來越近,還有呂秀才的奉承。

“呂秀才,你家看著也不賴??!”是瘦臉清兵的聲音。

“官爺說笑了,我就是個窮秀才,哪有啥錢……”呂秀才的聲音發顫。

“窮秀才?”另個清兵笑起來,“你女兒長得不錯啊,跟我們走,就饒了你!”

外面傳來呂妻的哭喊:“別碰我女兒!”接著是耳光聲,還有姑娘的尖叫,像被掐住的貓。

呂秀才突然吼起來:“住手!我給你們錢!我還有銀子!”

“現在才拿?晚了!”瘦臉清兵的聲音很兇,“把人帶走!”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呂秀才的聲音突然變了,像換了個人,“我乃圣人門徒,豈容爾等胡作非為!”

外面傳來刀出鞘的脆響,接著是呂妻的慘叫:“當家的!”

“娘!”姑娘的哭聲撕心裂肺。

然后是呂秀才的喊叫聲,越來越響:“孔曰成仁!殺身成仁!”突然,聲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姑娘的哭聲和清兵的笑。

地窖里的人都沒說話,阿秀在王翠蓮懷里發抖,眼淚浸濕了衣襟。陳守業摸到灶臺下的泥土,沾著點溫熱的東西,他知道是血——從上面滲下來的。

過了很久,外面靜了。陳守業慢慢掀開石板,看見院里的血染紅了青石板,呂妻躺在門檻上,胸口插著把刀,眼睛瞪得圓圓的。墻上的“忠孝”書畫被血濺得通紅,“孝”字的最后一筆拖得老長,像條沒干的血痕。

呂秀才的尸體趴在地上,頭被砍得歪在一邊,手里還攥著那本《孝經》,書頁被血泡得發脹,上面的字都糊了。他的女兒不見了,只有地上的一只繡花鞋,鞋尖沾著血,像朵爛在泥里的花。

春桃突然捂住嘴,蹲在地上干嘔,嘔出些綠水——是剛才喝的稀粥。王翠蓮把阿秀抱得更緊,孩子的臉埋在她懷里,不敢看。陳守業走到呂秀才的尸體旁,撿起那本《孝經》,書頁里掉出張紙,是首詩,題目是《贈柳如是》,字跡娟秀,卻被血糊了大半。

“走?!标愂貥I把《孝經》扔在地上,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他們走出呂家時,街上的燈籠亮了,清兵正拖著幾個女人往南走,姑娘的哭聲像把鈍刀子,割在每個人的心上。陳守業看見其中一個女人的衣服——是呂秀才女兒的,粉色的,現在沾滿了血污。

阿秀突然指著天上,那里飄著些紙灰,是從呂家飄出來的,像群黑蝴蝶?!凹??!焙⒆拥穆曇艉茌p,像羽毛落在血污里。

王翠蓮沒說話,只是往阿秀嘴里塞了塊土,“吃點,敗火?!蓖翉暮⒆幼旖堑粝聛?,混著眼淚,像塊發了霉的糕。

他們往義莊的方向走,腳踩在血污里,發出噗嗤噗嗤的響,像踩在爛肉上。陳守業想起呂秀才說的“仁不如一把刀”,現在才明白,在這亂世里,連“仁”都成了笑話——讀了二十年書的秀才,最后只能喊著“孔曰成仁”死去,連自己的娘和女兒都護不住。

前面的街口傳來清兵的笑聲,還有人在喊:“明天接著搜!把剩下的都找出來!”陳守業拽著王翠蓮拐進條小巷,巷子里的尸體堆得像小山,有個小孩的手從尸堆里伸出來,手指還攥著,像在抓什么。

陳守業知道,他們不能再躲地窖了,也不能再信任何人——哪怕是讀過書的秀才,哪怕是承諾過幫忙的人,在這亂世里,都隨時可能變成刀下鬼,或者變成拿刀的人。

他摸了摸懷里的半塊玉佩,是柳如是的,邊緣還沾著點焦黑。他想起柳如是跳進井里的紅裙,想起老倪頭的剃頭刀,想起倪大的瘸腿,想起小豆子的死貓,現在又多了個呂秀才——抱著《孝經》死去的秀才。

“往義莊的棺材后面躲?!蓖醮渖復蝗徽f,聲音發顫,“那里有很多棺材,清兵說不定不會搜?!?

陳守業點點頭,拽著她們往義莊走。夜色里,他們的影子被燈籠拉得老長,像三條在泥里掙扎的蟲子。前面的巷口傳來女人的哭喊,像把鈍刀子,一刀刀割在人的心上,卻沒人敢回頭——回頭也沒用,這揚州城,早就成了個大墳場,他們這些活著的,不過是還沒埋的死人。

快到義莊時,陳守業看見呂秀才家的方向亮起了火光,映得半邊天都紅了,像塊燒紅的鐵。他知道,是清兵在燒房子,把呂家的一切都燒了——包括那幅“忠孝”書畫,包括呂秀才的詩,包括那些沒說完的“孔曰成仁”。

阿秀突然在王翠蓮懷里說:“爹,冷?!?

陳守業沒說話,只是把自己的破衣服脫下來,裹在阿秀身上。衣服上沾著血和泥,卻能擋點風。他想起呂秀才的《孝經》,想起上面的血,突然覺得,這世道,連“冷”都成了奢侈——很多人連冷的機會都沒有,就已經變成了尸體,躺在街上,等著被燒,或者被野狗啃。

他們走進義莊時,棺材倒了一地,有口棺材蓋開著,里面的尸體被啃得只剩骨頭。陳守業把阿秀放進一口空棺材里,用破布蓋住,王翠蓮和春桃躲在另一口棺材后面。外面的火光越來越亮,映得棺材上的白漆發紅,像涂了層血。

陳守業靠在棺材上,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有人在敲棺材板。他想起呂秀才的臉,想起他最后喊著“孔曰成仁”的樣子,突然覺得,那些讀了書的人,或許比沒讀書的人更慘——他們知道“仁”,卻做不到“仁”;他們想“成仁”,卻只能像條狗一樣死去。

春桃突然哼起了《廣陵散》,手指在棺材板上彈,不成調,卻比任何時候都響。王翠蓮的手在抖,不是冷的,是別的。阿秀在棺材里睡著了,嘴里還嘟囔著什么,像在說夢話。

陳守業摸了摸懷里的玉佩,冰涼的,像柳如是的骨頭。他知道,明天還得逃,還得躲,還得像條狗一樣活著——哪怕這世道爛得像灘泥,哪怕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也得活著。

活下去,看看這破世道,到底還能爛成什么樣。

活下去,看看那些喊著“仁”和“義”的人,到底還能死得有多慘。

外面的火光漸漸小了,只剩下煙,黑沉沉的,像口倒扣的鍋。陳守業閉上眼睛,聽見義莊外的狗叫,像條沒斷奶的狗,叫得很輕,卻很絕望——像他自己,像王翠蓮,像春桃,像所有還活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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