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剃頭刀
- 揚(yáng)州余燼錄
- 安宸的筆墨
- 3948字
- 2025-08-18 16:36:11
阿秀突然拽了拽陳守業(yè)的衣角,小手往地窖口指。蓋縫里透進(jìn)的光正在晃,像有人提著燈籠在走。狼狗的吠聲從遠(yuǎn)處傳來,先是一只,然后是一群,最后全堵在了門口,喉嚨里的低吼像磨刀子。
“搜!”巴圖魯?shù)暮鹇曌苍诘亟秧斏希猎碌簦湓诎⑿愕念^發(fā)里。陳守業(yè)趕緊捂住她的嘴,指縫里漏出的氣帶著股奶腥味,混著霉味,像碗餿了的羊奶。
春桃的手抖得厲害,懷里的琵琶弦纏上了柴草。那三根斷弦是從煙雨樓的灰燼里撿的,弦上還纏著半片詩箋,柳如是的字跡被燒得只剩個“柳”字,像只斷了翅膀的鳥。
地窖蓋突然被踩得咯吱響,一只穿紅靴的腳在上面碾了碾。陳守業(yè)看見靴底的花紋——是朵狼頭,和巴圖魯?shù)肚噬系囊粯印?
“這兒有動靜!”上面的清兵踹了蓋一腳,木茬崩進(jìn)陳守業(yè)的手背。他沒敢哼,只是把刀往柴草深處藏,刀身蹭過老倪頭的布鞋,發(fā)出細(xì)響,像只蟲在爬。
就在這時,街對面突然爆發(fā)出慘叫,像被捅的馬蜂窩。狼狗的吠聲頓時亂了,巴圖魯罵了句什么,腳步聲漸漸遠(yuǎn)了。陳守業(yè)松了口氣,后背的衣服全濕透了,不知是汗還是血。
“是倪大。”春桃突然說,聲音發(fā)僵。她認(rèn)出剛才從蓋縫里閃過的影子——一條腿直一條腿彎,像根被蟲蛀過的扁擔(dān)。“老倪頭的兒子,在街口修鞋的。”
陳守業(yè)想起那個瘸子,總坐在剃頭鋪對面的石階上,手里的錐子比誰都快。去年給阿秀修鞋時,他說“鞋壞了能補(bǔ),路壞了補(bǔ)不了”,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玩笑,現(xiàn)在才懂這話的意思。
地窖蓋被輕輕掀開時,光像把鈍刀劈進(jìn)來。倪大的臉出現(xiàn)在洞口,一半青一半紫,嘴角的血沫子沾著根頭發(fā),是老倪頭的花白頭發(fā)。“爹呢?”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眼睛往柴草堆里掃。
王翠蓮?fù)赃吪擦伺玻冻隼夏哳^的布鞋。倪大的手突然抖起來,抓起鞋幫上的“倪”字繡線,指腹把線磨得發(fā)亮。“我說別留著這破鞋。”他笑了笑,眼淚卻掉在鞋上,“他偏說留著能當(dāng)念想。”
阿秀突然指著倪大的褲腿,那里有片暗紅的漬,像塊沒洗干凈的醬。倪大低頭看了看,滿不在乎地往地上蹭了蹭:“剛才在街口宰了個清兵,用的爹的剃刀。”他說著從懷里掏出個東西,是個油布包,打開來,里面是半塊餿了的餅,“給孩子的。”
陳守業(yè)沒接。他看見油布上沾著點(diǎn)碎肉,像剛從刀上刮下來的。倪大的瘸腿在抖,不是怕,是累的,褲管里露出的傷口還在淌血,把地窖的土染紅了一小片。
“他們要洗城了。”倪大往嘴里塞了口餅,餅渣掉在胡子上,“從東街開始,挨家挨戶地殺,說是‘?dāng)夭莩!彼蝗蛔プ£愂貥I(yè)的胳膊,指甲掐進(jìn)他的舊傷里,“你們得走,從后墻的狗洞。”
王翠蓮?fù)禾覒牙锶藟K銀鐲,是柳如是給的那只。“你也走。”她的聲音發(fā)顫,“留著命比啥都強(qiáng)。”
倪大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像被風(fēng)吹的竹片。“我走了誰引開他們?”他摸出把錐子,是修鞋用的,尖得能戳穿木板,“我這條腿跑不快,正好當(dāng)誘餌。”
陳守業(yè)想說什么,卻被他推了把。倪大的手勁大得很,像頭瘸腿的牛。“記住,”他往地窖外爬,瘸腿在地上拖出道血痕,“看見穿綠營軍裝的別信,高杰的人比清兵還狠。”
地窖蓋重新蓋好時,外面?zhèn)鱽砟叽蟮倪汉龋骸靶扌稀甭曇艄室獬兜煤茼懀衩嫫畦尅j愂貥I(yè)聽見清兵的腳步聲圍了上去,接著是刀出鞘的脆響,然后是倪大的笑,比哭還難聽。
“走!”陳守業(yè)拽起王翠蓮,春桃抱著阿秀跟在后面。狗洞在墻角,洞口的磚被磨得發(fā)亮。他先鉆出去,回頭接阿秀時,看見洞壁上沾著根花白頭發(fā),像根細(xì)麻繩。
后巷的尸體堆得像小山,有個穿綠營軍裝的兵被釘在墻上,肚子被剖開了,里面的東西拖在地上,像串沒賣完的豬下水。春桃認(rèn)出他的帽子——是高杰的人,昨天還在街口搶孩子的銀鎖。
“倪大說的是真的。”春桃的聲音發(fā)顫,拽著陳守業(yè)往更深處鉆。墻根的陰影里藏著個孩子,也就七八歲,懷里抱著只死貓。
“小豆子?”王翠蓮認(rèn)出他,是張屠戶家的鄰居,靠撿尸體上的東西過活。“你咋在這兒?”
小豆子沒說話,只是往尸體堆里指。陳守業(yè)看見那里躺著個女人,懷里的嬰兒還在動,小手抓著母親的衣襟,衣襟上繡著朵桃花,和柳如是的一樣。
“她還有氣。”春桃摸了摸女人的鼻子,突然往她嘴里塞了塊窩頭。女人的眼睛動了動,嘴唇哆嗦著,卻發(fā)不出聲。小豆子突然搶過窩頭,往自己嘴里塞,被王翠蓮一巴掌打在手上。
“給她!”王翠蓮的聲音像冰,“都是人!”
小豆子沒敢再搶,只是盯著那嬰兒,眼睛亮得像狼崽。陳守業(yè)想起倪大的話,突然往嬰兒的襁褓里塞了塊碎銀子,是從柳如是的銀鐲上敲下來的。“找個地方躲起來,別信穿綠衣服的。”
他們往前走時,聽見后面?zhèn)鱽韹雰旱目蘼暎又切《棺拥男Γ裰煌档诫u的黃鼠狼。王翠蓮的腳步頓了頓,卻被陳守業(yè)拽著繼續(xù)走,他的手像鐵鉗,捏得她生疼。
轉(zhuǎn)過巷口,看見倪大被吊在剃頭鋪的幡桿上,一條腿直一條腿彎,像面破旗。巴圖魯正用刀挑他的衣服,嘴里罵著什么。幡桿上的“老倪剃頭”四個字被血泡得發(fā)脹,“頭”字的最后一筆拖得老長,像道沒干的血痕。
“別看!”陳守業(yè)捂住阿秀的眼睛,自己卻盯著倪大的手——手里還攥著那把修鞋錐子,尖上沾著點(diǎn)紅,像朵沒開的花。
他們鉆進(jìn)間燒塌的綢緞鋪,梁上還掛著匹紅綢,是柳如是最喜歡的那種。春桃突然拽下綢子,往阿秀身上裹,綢子上的火星還沒滅,燙得孩子直哆嗦。“這樣就不像難民了。”她說著往自己臉上抹煤灰,像朵被熏過的花。
外面?zhèn)鱽砬灞男β暎瑠A雜著女人的哭喊。陳守業(yè)從破窗縫往外看,高杰的綠營兵正和清兵分搶東西,有個兵痞抱著個穿紅裙的女人,裙子是柳如是的,他認(rèn)得那裙角的繡花。
“他們打起來了。”王翠蓮的聲音發(fā)顫,指著街對面。兩個綠營兵正和清兵爭奪個錢袋,刀光閃了閃,血濺在綢緞鋪的門板上,像幅沒畫完的畫。
陳守業(yè)突然想起老倪頭的剃頭刀,還在地窖里。那把刀磨了三十年,剃過楊將軍的頭,也剃過乞丐的頭,最后還抹了清兵的脖子。他突然覺得,這世道就像塊沒剃干凈的頭皮,高低不平,全是血痂。
“往哪兒去?”春桃的聲音帶著哭腔,懷里的阿秀睡著了,嘴角還沾著點(diǎn)窩頭渣。陳守業(yè)往南指,那里的火光最暗,煙卻濃得化不開,像口倒扣的鍋。
“去義莊。”他想起趙秀才說過,城南的義莊有口枯井,能藏人。“聽說那兒的棺材多,能躲。”
他們穿過尸體堆時,小豆子突然從后面追上來,手里還抱著那只死貓。“我知道路。”他的聲音像塊破鑼,“我昨天在那兒撿了個銀戒指。”
陳守業(yè)沒拒絕。這孩子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嚇人,像只熟了的狼崽。他想起老倪頭的布鞋,想起倪大的瘸腿,突然覺得,這城里最不值錢的是命,最值錢的也是命。
路過煙雨樓的廢墟時,春桃突然往灰燼里鉆,撈出半塊燒焦的琵琶板,上面還纏著根弦。“是柳姑娘的。”她的聲音發(fā)顫,把弦往懷里塞,弦尖扎進(jìn)肉里,滲出血珠,像顆紅豆。
陳守業(yè)看見廢墟里有個東西在閃,是支玉簪,斷成了兩截。他撿起來,簪頭的碎玉還在亮,像滴沒干的淚。他想起柳如是跳進(jìn)井里的紅裙,現(xiàn)在大概也化成灰了,混在煙里,飄得滿城都是。
“快走。”王翠蓮拽著他的胳膊,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小豆子在前面帶路,瘸著條腿——不知什么時候被什么東西劃傷了,血滴在地上,像串沒穿線的珠子。
陳守業(yè)突然覺得,這城里的人都在瘸著走,有的斷了腿,有的斷了魂,有的兩樣都斷了。就像老倪頭的剃頭刀,磨得再快,也剃不干凈這世道的血痂。
義莊的門虛掩著,里面的棺材倒了一地,有口棺材蓋開著,里面的尸體被啃得只剩骨頭,是野狗干的。小豆子突然往棺材里鉆,從尸骨堆里摸出個銀戒指,往自己手指上套,套不進(jìn)去,就往嘴里塞。
“井在后面。”春桃認(rèn)出墻角的轆轤,上面纏著根繩子,繩頭還在晃,像條死蛇。陳守業(yè)走過去,剛要掀井蓋,就聽見外面?zhèn)鱽砟_步聲,是綠營兵的皮靴聲,比清兵的沉。
“藏進(jìn)棺材!”他把阿秀塞進(jìn)口空棺材,王翠蓮和春桃鉆進(jìn)另一口。小豆子突然往棺材堆里跑,懷里的死貓掉在地上,發(fā)出悶響。
綠營兵的笑聲越來越近,他們在踢棺材,嘴里罵著“他娘的清兵,搶了老子的娘們”。有個兵的刀劈在阿秀藏身的棺材上,木屑濺起來,落在陳守業(yè)的手背上。
小豆子突然從棺材堆里跳出來,手里舉著那只死貓,往兵痞臉上扔。“在這兒!”他尖叫著往井邊跑,被一槍戳穿了肚子,貓從他懷里掉出來,摔在井臺上,發(fā)出悶響。
槍聲震得人耳朵疼。陳守業(yè)看見小豆子的血濺在井繩上,像串紅珠子。綠營兵罵罵咧咧地走了,臨走時還踹了小豆子一腳,尸體滾進(jìn)了井里,發(fā)出“撲通”一聲,像塊石頭。
陳守業(yè)掀開棺材蓋時,阿秀的臉白得像紙,手里攥著塊棺材板,指甲嵌進(jìn)木頭里。春桃趴在棺材沿上干嘔。
“他救了我們。”王翠蓮的聲音發(fā)顫,往井里看。小豆子的尸體浮在水面上,懷里還抱著那只死貓,像抱著個寶貝。
陳守業(yè)沒說話,只是把轆轤上的繩子解下來,往阿秀腰上纏。繩子上的血蹭在孩子的衣服上,像朵沒開的花。他想起倪大的瘸腿,想起小豆子的死貓,突然覺得,這世道最金貴的,是那些不值錢的命。
“下去。”他把阿秀放進(jìn)井里,王翠蓮和春桃跟著往下爬。井壁上長滿了青苔,滑得像抹了油。春桃的腳踩空了,手抓住井繩,繩上的血沾在她掌心里,像塊紅印泥。
井底的水不深,剛到膝蓋,混著血和泥,像碗沒攪開的糊糊。陳守業(yè)最后一個下來,井水突然漲了漲,是小豆子的尸體漂了過來,蹭在他的腿上,像塊涼颼颼的肉。
上面?zhèn)鱽盹L(fēng)的聲音,像老倪頭的剃頭刀在磨。陳守業(yè)抱住阿秀,往水深處站,井水漫過腰,涼得像冰。他知道,這口井不是盡頭,只是另一個開始,就像那些死去的人,不是消失了,是變成了這城的骨頭。
春桃突然哼起了《廣陵散》,手指在井壁上彈,不成調(diào),卻比任何時候都響。王翠蓮的手在抖,不是冷的,是別的。阿秀的眼睛在黑暗里亮著,像兩顆沒燒透的煤。
陳守業(yè)摸了摸懷里的玉簪,斷口硌得胸口疼。他想起柳如是的紅裙,倪大的瘸腿,小豆子的死貓,突然覺得,這城的骨頭里,藏著比金子還金貴的東西。
井上面的天光漸漸亮了,像塊破了的白布。陳守業(yè)知道,該上去了,不管外面等著的是什么。就像老倪頭說的,頭發(fā)總要剃,日子總要過,哪怕刀再快,也得把頭伸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