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老太太的草屋漏雨是在后半夜。最先醒的是陳守業,房梁上滴下的水珠砸在他后頸,涼得像塊冰。他摸黑坐起來,聽見阿秀在炕角哼唧,小身子蜷成一團,額頭燙得能烙餅。王翠蓮側躺著,后背起伏得厲害,隔一會兒就往灶房跑,回來時嘴角沾著點綠瑩瑩的東西——是昨天在糧店撿的野菜,吐得只剩點渣。
“米不多了。”洪老太太的聲音從黑暗里鉆出來,像根干樹枝在刮墻。她摸出火折子,點亮油燈,昏黃的光里能看見灶臺上的半袋米,袋口敞著,米粒被潮氣浸得發漲,黏在一起像塊疙瘩。“這點米,夠你們娘倆吃兩天,守業你要是再不吃,走不出這何家墳。”
陳守業沒說話,伸手摸了摸阿秀的臉。孩子的睫毛上沾著汗,嘴唇干裂得像塊老樹皮,看見他的手,突然攥住,小聲說:“爹,竹筐……”他想起城破那天,阿秀躲在竹筐里,筐底的“安”字被老鼠啃了個角,現在那筐早不知丟在哪堆廢墟里了。
王翠蓮又吐了回來,扶著門框喘氣,腰彎得像張弓。“我沒事。”她看見陳守業的眼神,趕緊直起身,手按在肚子上——那里還只是微微隆起,像揣了個小土豆,“就是有點犯惡心。”
洪老太太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舔著鍋底,發出噼啪的響。“何家墳西邊有片菜園,”她用燒火棍撥了撥灰,“能挖點野菜,就是常有清兵巡邏,得等入夜再去。”她頓了頓,看了眼陳守業,“只是眼下,得先換點干凈米,阿秀這燒,再拖就壞了。”
陳守業摸向腰后,那里藏著爹傳的篾刀。刀把被他摸得包漿發亮,是十年前爹臨終前塞給他的,當時爹的手還攥著根竹篾,說“竹要剖得勻,編出來的筐才結實”。現在這刀,除了編竹,還沾過清兵的血——在李嬸家地窖,他用這刀勒過個清兵的脖子,竹篾嵌進肉里的聲音,像爹咽氣時的喉鳴。
“我去換米。”陳守業站起來,刀在腰后硌得慌。他掀開草屋的門簾,外面的天剛蒙蒙亮,墳頭的露水打濕了褲腳,涼得刺骨。何家墳的土是黑的,混著些說不清的碎骨,踩上去軟乎乎的,像踩在爛棉絮上。
往市集走的路,比他想的更難。街面上的尸體堆得像小山,有的被野狗啃得只剩骨頭,有的肚子鼓得像皮球,一戳就會炸開。有個穿藍布衫的婦人,懷里抱著個嬰兒,嬰兒的頭已經沒了,她卻還在拍著,嘴里哼著哄孩子的調子,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陳守業繞著尸體走,鞋底沾著的血和泥,重得像灌了鉛。他看見張屠戶家的黃狗,躺在路邊,肚子被劃開,腸子拖了半條街,上面還纏著塊紅綢——是柳如是裙角的碎片,被血浸成了紫黑色。
市集在西城根,早沒了往日的熱鬧。幾個清兵坐在糧店門口,手里把玩著搶來的銀鐲子,看見陳守業,眼睛亮了亮。糧店的老板是個漢人,穿著件搶來的綢緞褂子,正蹲在地上數銅錢,銅錢上的血還沒干。
“要換啥?”老板抬頭,看見陳守業腰后的刀,嘴角撇了撇,“這破刀,換不了半袋米。”
陳守業把刀解下來,遞過去。刀身映著晨光,還能看見去年剖竹時崩出的小豁口。“這是祖傳的。”他的聲音有點抖,“換一袋米,要干凈的。”
老板接過刀,翻來覆去看了看,用刀背敲了敲糧袋,發出空悶悶的響。“干凈的沒有,就這點。”他扔過來個布袋,袋口沾著根女人的頭發,“愛要不要,不要你就把刀拿回去,自己去墳里挖野菜。”
陳守業接住布袋,沉甸甸的。他剛要走,老板突然喊住他:“哎,你這刀,要是再晚點來,連糠都換不到。”陳守業回頭,看見老板把刀扔給個清兵,清兵接過刀,用刀鞘拍了拍老板的肩膀,笑著說了句滿語,老板的臉立刻堆起笑,像塊發面饅頭。
往回走的路上,陳守業聽見布袋里有響聲,像有東西在滾。他打開袋口,倒出點米,看見里面混著半截指骨,指甲縫里嵌著青布線頭,像去年阿秀穿的那件小褂子的料子。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蹲在路邊干嘔,嘔出些綠水,是昨天喝的野菜湯。
有個難民走過來,看見地上的米,眼睛直了,伸手就要搶。陳守業趕緊把米袋抱在懷里,難民撲過來,兩人滾在地上,血和泥蹭了滿臉。“給我點!我孩子快餓死了!”難民的手抓著陳守業的胳膊,指甲嵌進肉里,“就一點!”
陳守業把他推開,看見難民的懷里藏著個孩子,孩子的臉白得像紙,已經沒了聲息。“孩子沒了。”他說,聲音平得像塊石板。難民愣了愣,低頭看了看懷里的孩子,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沒了……早就沒了……”
陳守業站起來,拍了拍米袋上的泥,繼續往回走。懷里的米袋像塊石頭,壓得他胸口疼。他想起爹傳刀時說的話,“這刀能養你一輩子”,現在這刀換了袋混著人骨的米,不知道爹要是泉下有知,會不會罵他沒用。
回到洪家草屋時,阿秀已經醒了,正靠在王翠蓮懷里,手里攥著塊干硬的窩頭。看見陳守業,她眼睛亮了亮,舉起窩頭:“爹,吃。”陳守業走過去,摸了摸她的額頭,還是燙,但比剛才好些了。
王翠蓮接過米袋,倒在鍋里淘洗。剛淘了幾下,她的手頓住了,從鍋里撈出半截指骨,指骨上的青布線頭還在。她沒說話,只是把指骨扔在灶膛里,火苗“滋啦”一聲,冒出股黑煙,像人的嘆息。
“別告訴阿秀。”王翠蓮的聲音很輕,往鍋里添了點水,“煮稀點,能多喝兩頓。”
洪老太太從懷里摸出塊野菜餅,是昨天在墳地里挖的薺菜做的,干得能硌掉牙。“刀沒了能再打,人沒了就啥都沒了。”她把餅遞給陳守業,“晚上我跟你們一起去菜園,我熟路,能避開清兵。”
陳守業接過餅,咬了一口,糠皮卡在牙縫里,咽得費勁。他看向灶房,王翠蓮正用勺子攪著鍋里的米,蒸汽模糊了她的臉,手還在微微發抖。阿秀趴在炕邊,看著鍋里的米,小聲問:“娘,什么時候能喝粥?”
“快了。”王翠蓮說,聲音里帶著點笑,像哄孩子,“煮好了給你盛最稠的。”
陳守業走到門口,看見外面的天又陰了,烏云壓得很低,像要塌下來。何家墳的墳頭在風里晃,像群站著的鬼。他摸了摸腰后,那里空蕩蕩的,沒有了刀的硌感,反而更不自在。他想起糧店老板的臉,想起那個抱著死孩子的難民,想起鍋里的指骨,突然覺得這世道,就像那袋混著人骨的米,看著是糧食,咽下去全是骨頭渣。
粥煮好時,天已經黑了。稀得能照見人影,阿秀卻喝得很香,小口小口地抿,嘴角沾著米粒。王翠蓮喝了兩口,又吐了,回來時看見陳守業沒動,把碗遞過去:“你喝,我不餓。”
陳守業接過碗,喝了一口,米味里混著點腥氣,是指骨燒過的味道。他沒說話,只是一口一口地喝,像在吞石頭。洪老太太坐在旁邊,看著他們,突然說:“今晚去菜園,得小心點,昨天我看見有清兵在那附近轉悠,手里的刀上還掛著個人頭。”
阿秀聽見“人頭”,突然停下嘴,眼睛瞪得圓圓的。王翠蓮趕緊摸了摸她的頭:“別聽洪奶奶瞎說,就是些野狗。”她給阿秀盛了點粥,“快喝,喝完了睡覺,明天咱們去挖野菜。”
陳守業喝完粥,把碗放在灶臺上,碗底還沾著點米粒。他想起爹傳的篾刀,現在大概正被哪個清兵用來劈柴,或者砍人,刀身上的豁口,會不會又多了幾個?他突然覺得,那刀就像他的命,以前覺得結實,能靠它吃飯,現在才知道,在這亂世里,再結實的刀,也抵不過一袋混著人骨的米。
夜漸深,草屋的漏雨還沒停,水珠砸在鍋蓋上,嗒嗒響,像有人在敲喪鐘。阿秀已經睡著了,小身子蜷在王翠蓮懷里,嘴角還沾著米粒。王翠蓮摸著肚子,眼睛看著油燈,不知道在想什么。洪老太太坐在灶邊,用燒火棍在地上畫著什么,畫了又擦,擦了又畫,像在算著日子。
陳守業靠在門框上,看著外面的黑暗。何家墳的風很大,吹得草屋的門吱呀響,像條快斷氣的狗。他想起明天要去菜園挖野菜,想起洪老太太說的清兵,想起懷里那袋剩下的米,突然覺得,這日子就像走在墳地里,不知道下一步會不會踩空,掉進哪個死人的坑里。
他摸了摸懷里,那里還藏著柳如是的半塊玉佩,冰涼的。他想起柳如是跳進井里的紅裙,想起老倪頭的剃頭刀,想起呂秀才的《孝經》,這些人都死了,像路上的尸體一樣,沒人埋,沒人哭,只有他們這些活著的,記著,或者很快就忘了。
油燈突然閃了閃,差點滅了。陳守業趕緊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又旺了些,映得屋里的人影忽大忽小,像些沒長定形的鬼。他知道,明天還得走,還得躲,還得像條狗一樣活著,哪怕這日子里全是骨頭渣,也得咽下去——因為阿秀還在,王翠蓮還在,肚子里的孩子也在,這些人,比那把祖傳的篾刀,比那袋混著人骨的米,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