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菜園比洪老太太說的更黑。陳守業牽著王翠蓮,王翠蓮懷里抱著阿秀,三人踩著墳地的土往西邊走,鞋底沾著的碎骨咯吱響,像踩在干樹枝上。洪老太太走在前面,手里拿著根棍子,棍子上纏著塊破布,是用來探路的,遇到坑洼就敲兩下,聲音在夜里傳得很遠,像在跟鬼打招呼。
“快到了。”洪老太太的聲音壓得很低,棍子指向前方一片黑影,“那就是菜園,以前是張大戶家的,城破后沒人管,野菜長得比人還高。”她頓了頓,往旁邊的土坡指了指,“清兵常在那坡上巡邏,咱們得從北邊的缺口進去,那里有片矮樹叢,能擋著。”
王翠蓮走得慢,懷孕的身子讓她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氣。阿秀在她懷里睡著了,小腦袋靠在她肩膀上,頭發里沾著點墳地的泥。陳守業扶著她的胳膊,能感覺到她的手在抖,不是冷的,是怕的——昨天在糞窖里的經歷,讓她現在聽見點動靜就心慌。
剛到菜園北邊的缺口,王翠蓮突然腳下一滑,踩塌了塊土,露出個黑黢黢的地窖口。里面傳來驚呼聲,是幾個難民躲在里面,被塌下來的土嚇了一跳。“誰?”地窖里有人喊,聲音發顫。
“別喊!”陳守業趕緊捂住他的嘴,“是逃難的,不是清兵!”
地窖里的人松了口氣,從里面爬出來,是一家三口,男人抱著個孩子,女人手里攥著個空米袋。“我們躲在這三天了,”男人的聲音很輕,“昨天看見清兵從這過,手里的刀上還掛著個人頭。”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狼狗的叫聲,很兇,越來越近。洪老太太臉色一變:“是清兵!快躲進地窖!”
陳守業剛要把王翠蓮往地窖里推,狼狗的叫聲已經到了坡上。他抬頭,看見幾個清兵舉著火把走過來,為首的是個滿臉刀疤的清兵,刀疤從眉骨斜劈到下頜,像條凍僵的蜈蚣。他手里牽著條大狼狗,狗嘴里淌著涎水,眼睛在火光下亮得嚇人。
“有人!”清兵喊了一聲,狼狗掙著鐵鏈往這邊撲,鐵鏈勒進狗脖子,發出咯吱響。
陳守業趕緊把阿秀從王翠蓮懷里接過來,往矮樹叢里躲。王翠蓮跟在后面,腳還沒站穩,狼狗已經撲到了樹叢邊,鼻子快湊到阿秀的臉。阿秀被嚇得哭起來,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阿秀!”陳守業把孩子護在懷里,手摸向腰后——那里空蕩蕩的,沒有了篾刀,只有塊硬邦邦的東西,是柳如是的玉佩。他把玉佩攥在手里,指節發白,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
滿臉刀疤的清兵走過來,手里的刀在火光下閃著冷光。他的目光掃過樹叢,落在王翠蓮身上,突然停住了——王翠蓮的袖子滑了下來,露出胳膊上的“活”字刺青,針腳歪歪扭扭,是城破那天她自己用繡花針刺的,血痂還沒掉,像條結痂的蛇。
清兵的刀頓在半空,狼狗的叫聲也突然停了。他盯著王翠蓮的胳膊,眼睛里的兇光漸漸淡了些,喉結動了動,像是在想什么。陳守業看見他的手腕上有個紋身,是個蒙古部落的祈福紋,和王翠蓮的刺青有點像,只是更復雜些。
“你……”清兵的漢語說得磕磕絆絆,手指了指王翠蓮的胳膊,“這是什么?”
王翠蓮沒說話,只是把胳膊往袖子里縮。陳守業趕緊站起來,擋在她前面:“是……是家里傳的,保平安的。”他的聲音有點抖,怕清兵看出破綻。
清兵沒說話,蹲下身,仔細看了看王翠蓮的刺青,又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紋身。突然,他把刀收了回去,拽了拽狼狗的鐵鏈,對旁邊的清兵說了句滿語。旁邊的清兵愣了愣,點了點頭,沒再往前撲。
“走。”清兵對陳守業說,聲音比剛才低了些。他從懷里掏出個布袋,扔在地上,里面裝著些青稞,是發霉的,卻比他們現在吃的米干凈。“別讓孩子哭。”
陳守業愣住了,沒敢動。清兵又說了句滿語,轉身往坡上走,狼狗跟在后面,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眼里的兇光沒了,只剩下點疑惑。直到清兵的身影消失在火光里,陳守業才敢松口氣,后背的衣服全濕透了,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
王翠蓮從樹叢里走出來,撿起地上的青稞袋,打開看了看,里面還混著根銀簪——是柳如是的,陳守業認得,去年在煙雨樓見過,簪頭是顆珍珠,現在珍珠已經沒了,只剩下個空托。“他……他不是壞人?”王翠蓮的聲音發顫,手指捏著銀簪,指節發白。
“是壞人,只是沒壞到底。”陳守業接過青稞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有股霉味,卻比混著人骨的米好聞。他想起剛才清兵的刀疤,想起他手腕上的紋身,突然覺得,這清兵也不是天生就壞,或許在他的故鄉,也有個像王翠蓮一樣的女人,胳膊上有個祈福的刺青。
洪老太太從地窖里爬出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剛才嚇死我了,還以為要完了。”她看見地上的青稞袋,眼睛亮了亮,“這清兵還不算太黑心,給了點吃的。”
地窖里的一家三口也爬出來,男人看著青稞袋,咽了口唾沫:“能……能給我們點嗎?孩子快餓死了。”
王翠蓮看了看陳守業,陳守業點了點頭。她倒出點青稞,遞給男人,男人趕緊接過去,給孩子喂了點,孩子的嘴動了動,終于有了點聲息。“謝謝你們。”男人的聲音很輕,“我們知道條小路,能到江邊,要是你們想逃,我們可以帶你們去。”
陳守業沒說話,只是看著遠處的火光,是西城的方向,還在冒黑煙,像口倒扣的鍋。他想起柳如是的銀簪,想起剛才清兵的樣子,突然覺得,這揚州城就像個大墳場,里面埋著好人,也埋著壞人,埋著活著的人,也埋著死去的人,而他們這些還活著的,不過是在墳場里找條能走的路。
阿秀已經不哭了,靠在陳守業懷里,小聲說:“爹,餓。”陳守業從青稞袋里抓了點青稞,放在她嘴里,孩子嚼得很費勁,卻沒吐,只是小口小口地咽。
洪老太太往菜園里走,手里的棍子在野菜叢里撥著:“挖點薺菜,回去煮了,能填填肚子。”她的聲音很輕,“今晚先躲在地窖里,明天再想辦法去江邊。”
陳守業扶著王翠蓮,跟著洪老太太往菜園里走。野菜長得很高,沒過了膝蓋,葉子上沾著露水,涼得刺骨。他看見王翠蓮的胳膊,刺青上的血痂被露水打濕,像剛流的血。他突然想起城破那天,王翠蓮用繡花針刺青時說的話:“要是遇到不測,我就用這針自盡,不連累你。”現在看來,這刺青不僅沒讓她自盡,還救了她一命。
地窖里很暗,能聞到霉味和土腥味。陳守業把阿秀放在地上,王翠蓮靠在他旁邊,手里還攥著那根銀簪。洪老太太和那一家三口坐在另一邊,男人正在給孩子喂青稞,女人手里攥著個空米袋,眼睛看著地窖口,像在盼著什么。
“明天去江邊,不知道能不能走成。”洪老太太的聲音從黑暗里鉆出來,“聽說清兵把江邊的船都燒了,只剩下些破木筏,好多人坐著木筏逃,結果被浪打翻了,連尸體都找不到。”
王翠蓮沒說話,只是把銀簪放在懷里,貼在胸口。陳守業摸了摸她的肚子,那里很安靜,孩子沒動,像在睡覺。他想起剛才那個滿臉刀疤的清兵,想起他手腕上的紋身,突然覺得,這世道里的人,就像地窖里的野菜,有的被踩在腳下,有的能活下來,不是因為有多強,只是因為運氣好,或者遇到了個“沒壞到底”的人。
夜越來越深,地窖里的人都沒說話,只有孩子偶爾的哼唧聲,和外面風吹過野菜的沙沙聲。陳守業靠在窖壁上,手里攥著柳如是的玉佩,冰涼的。他想起柳如是跳進井里的紅裙,想起老倪頭的剃頭刀,想起呂秀才的《孝經》,想起爹傳的篾刀,這些人,這些東西,都成了他心里的念想,像根繩子,把他拴在這爛透了的世道里,不讓他倒下。
他知道,明天還得走,還得躲,還得像條狗一樣活著。但他不怕,因為王翠蓮在,阿秀在,肚子里的孩子也在,還有洪老太太,還有那個抱著死孩子的難民,還有那個“沒壞到底”的清兵,這些人,這些事,像點點微光,在這黑漆漆的世道里,讓他覺得,還有點活頭。
地窖口的光漸漸亮了,是天亮了。陳守業站起來,伸了伸腰,渾身的骨頭咯吱響。他往地窖口走,推開條縫,看見外面的天是灰的,像塊臟抹布。菜園里的野菜上還沾著露水,在晨光里閃著光,像些沒干的淚。
他回頭,看見王翠蓮抱著阿秀站起來,洪老太太也收拾好了東西,那一家三口跟在后面。“走吧。”陳守業說,聲音比昨天有力些,“去江邊。”
一行人走出地窖,往江邊的方向走。路上的尸體還是很多,有的已經被太陽曬得發脹,皮膚青黑發亮,像蒙了層浸油的鼓皮。阿秀在王翠蓮懷里,眼睛看著地上的尸體,沒再哭,只是緊緊攥著王翠蓮的衣服。
陳守業走在前面,手里攥著柳如是的玉佩。他想起昨天換米的糧店老板,想起那個滿臉刀疤的清兵,想起鍋里的指骨,突然覺得,這日子雖然苦,雖然全是骨頭渣,但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或許到了江邊,能找到條船,能逃出去,能讓阿秀和肚子里的孩子,看看南京的秦淮河,看看柳如是說的“清”水。
風又刮起來,吹得路邊的野草晃,像些在哭的人。陳守業沒回頭,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腳步比昨天穩了些。他知道,前面還有很多苦要吃,還有很多危險要躲,但他會走下去,帶著王翠蓮,帶著阿秀,帶著那些死人的念想,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