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是被胯間的劇痛疼醒的。
臭水溝里的污泥鉆進衣縫,混著血痂結成硬殼,一動就牽扯著撕裂般的疼。她睜開眼,看見晨光里幾只黑蠅在頭頂盤旋,翅膀上沾著的血珠亮得刺眼。昨天被紅衣少年踹進溝里后,她昏昏沉沉間感覺有人壓上來,粗糲的手掌扯爛她的衣襟,渾濁的呼吸噴在臉上——是幾個散兵,搶完東西看見溝里還有個活的,就像餓狼撲向肥肉。
她當時想咬舌,牙齒剛碰到舌尖,就被人捏住下巴,疼得眼淚直流。那些人輪番壓上來,粗糙的布靴踩在她的手背上,骨頭咯吱響,像要碎了。她聽見有人笑,說“這小娘皮還挺嫩”,還有人在罵“蠻子就是賤”,那些話像刀子,一刀刀割在她心上,比身上的疼還難熬。
等那些人走了,春桃蜷在溝里,像條被抽了骨頭的蛇。水流過胯間,帶著血腥氣,涼得像冰。她摸向腰間,那把柳如是給她的銀簪還在,簪頭的珍珠早就沒了,只剩下鋒利的簪尖。她把簪尖對準自己的喉嚨,指尖抖得厲害——死了就好了,就不用再受這些罪,不用再記著煙雨樓的紅裙,不用再想往南走的事。
可就在簪尖要碰到皮膚時,她突然想起柳如是最后那個眼神。城破前一晚,柳如是坐在窗邊彈琵琶,弦斷了一根,她把銀簪塞給春桃,說“春桃,你得活著,往南走,秦淮河的水比揚州清,你替我去看看”。那時柳如是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不像要殉城的人,倒像在把什么念想托付給她。
“柳姑娘……”春桃的手松了松,銀簪掉在水里,發(fā)出“叮”的輕響。她想起煙雨樓的早晨,柳如是教她彈《廣陵散》,手指在琴弦上動,像條活蛇,說“曲子得有人傳,人也得有人活”。現(xiàn)在柳如是死了,曲子還在,她要是也死了,誰還記得柳如是?誰還記得揚州城有過煙雨樓?
春桃扶著溝壁站起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胯間的血順著褲腿往下滴,在水里拖出長長的紅痕,像條沒斷氣的蛇。她摸了摸懷里,那三根琵琶斷弦還在,弦上纏著的半片詩箋被血泡得發(fā)脹,柳如是的字跡只剩個模糊的“柳”字,像只斷了翅膀的蚊子。
溝邊的野草長得比人高,遮住了她的身子。她看見不遠處有具女尸,裙子被掀到腰上,肚子被剖開了,里面的東西拖在地上,像串沒賣完的豬下水。春桃別過臉,想起昨晚那些人的嘴臉,突然覺得活著比死更難,可她不能死——柳如是還等著她去秦淮河,小翠還攥著那塊繡梅花的帕子,還有阿秀,那個抱著布娃娃的小姑娘,說不定還在等著她帶消息。
她順著臭水溝往南走,鞋底沾著的碎石磨得腳底生疼。路過一間燒塌的綢緞鋪時,她看見個穿綠衫的丫鬟被釘在門板上,是煙雨樓的小翠,胸口的窟窿能塞進拳頭,手里還攥著塊繡著梅花的帕子——那是柳如是親手教她繡的,現(xiàn)在帕子上沾著腦漿,像朵爛在泥里的花。
“小翠……”春桃走過去,想把帕子取下來,卻看見小翠的鞋上沾著根紅綢,是柳如是裙角的碎片,被血浸成了紫黑色。她突然想起柳如是往井里跳時的樣子,紅裙在風里飄,像朵盛開的罌粟,然后慢慢沉下去,連個響聲都沒有。
離煙雨樓還有半條街,焦糊味混著尸臭飄過來,像塊爛膏藥貼在鼻子上。她躲在斷墻后面,看見幾個清兵正在翻廢墟,手里拿著搶來的綢緞和首飾,其中一個清兵的腰上掛著串耳環(huán)——有一只是柳如是最喜歡的珍珠耳墜,現(xiàn)在珍珠沒了,只剩下個空托。
“找仔細點!”為首的清兵喊,聲音粗得像破鑼,“王爺說,柳如是的東西都要找出來,不能漏一件!”
春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見清兵的刀在廢墟里劃來劃去,突然挑出個東西——是柳如是的琵琶,琴身已經被燒得焦黑,弦還在,像幾根絞在一起的腸子。清兵嫌琵琶礙事,一腳踩碎,琴身裂成兩半,露出里面的夾層——不是什么金銀,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詩稿,上面的字跡被血水泡得發(fā)脹,有幾句她認得,是柳如是寫給南京友人的,說“揚州若破,我必殉城”。
“去井邊!”清兵的聲音突然尖起來,“那婊子說不定跳井了!”
春桃趁機從斷墻后面鉆出來,往井邊跑。那口井在煙雨樓后院,她以前常來打水,柳如是總說這井水甜,泡的茶比別處香。現(xiàn)在井臺上圍著幾個清兵,正往水里扔火把,火光中漂起些紙灰,是柳如是燒的詩稿,黑蝴蝶似的,在水面上打了個旋就沉了。
“真跳了!”一個清兵喊,指著水面上漂著的紅裙,“那不是她的裙子嗎?”
春桃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井臺上的血污里。她看見紅裙的一角被風吹得貼在井壁上,像片不肯沉的血。井水里還漂著支玉簪,斷成了兩截,是柳如是常戴的那支,簪頭的碎玉還在亮,像滴沒干的淚。
“撈上來!”為首的清兵下令,“王爺要見人!”
兩個清兵跳進井里,水濺得老高,混著血和泥。他們撈了半天,只撈上來半塊紅裙和那支斷簪,柳如是的尸體卻沒找到——大概是沉到井底了,或者被水里的什么東西拖走了。
“晦氣!”清兵踹了井臺一腳,“燒了!把這井也燒了!”
春桃趕緊往回跑,躲進旁邊的破屋。屋里的桌椅倒在地上,地上有攤血跡,已經發(fā)黑。她從懷里掏出那三根琵琶斷弦,放在桌上,又把從廢墟里撿的半片詩稿放在旁邊,突然覺得胯間的疼又翻上來,疼得她直冒冷汗。
她想起昨晚那些人的笑聲,想起小翠釘在門板上的樣子,又摸向腰間——銀簪還在,她把簪尖抵在自己的手腕上,只要再用點勁,血就能流出來,就能解脫了。可她又想起柳如是的話,想起秦淮河的水,想起阿秀的布娃娃,手突然軟了。
“柳姑娘,我活著……”春桃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替你去秦淮河,替你彈《廣陵散》……”
外面?zhèn)鱽砬灞哪_步聲,春桃趕緊把銀簪藏進懷里,往破床底下鉆。床板上沾著點頭發(fā),是女人的,長而黑,像柳如是的。清兵的靴子踩在地上,發(fā)出咯吱響,離床底越來越近,她屏住呼吸,手緊緊攥著琵琶斷弦,弦尖扎進肉里,滲出血珠。
萬幸清兵沒往床底看,罵罵咧咧地走了。春桃從床底爬出來,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分不清是汗還是血。她往井邊走,井臺上的火已經滅了,只剩下些黑灰。她蹲下來,伸手去夠那半塊紅裙,指尖剛碰到布片,就被水里的什么東西拽了一下——是柳如是的頭發(fā),纏在她的手指上,像條水蛇。
“柳姑娘,我走了。”春桃把紅裙和斷簪揣進懷里,又摸了摸桌上的琵琶弦,“你的曲子,我記著。”
她往南走時,路過何家墳,看見陳守業(yè)家的草屋亮著燈。她沒敢靠近,只是把柳如是的銀簪放在路邊顯眼處——那是她從一個散兵手里搶來的,簪頭的珍珠沒了,卻還能認出是柳如是的東西。她知道陳守業(yè)會看見,會明白柳如是已經不在了,會帶著阿秀往南走。
天快亮時,她走到了南城門口。城門口的尸體堆得像座小山,清兵正用長矛驅趕難民。有個老頭剛爬上尸堆,就被一槍挑在半空,腸子垂下來像條紅帶子。春桃混在難民里,往城外挪,胯間的疼讓她走得很慢,好幾次差點摔倒,都被旁邊的難民扶了一把——是個老太太,懷里抱著個死嬰,說“姑娘,活著就好”。
“活著就好……”春桃重復著這句話,突然覺得有了點力氣。她摸了摸懷里的紅裙和琵琶弦,又摸了摸腰間的銀簪,心里突然踏實了些。雖然活著難,雖然受了這么多罪,但她得走下去,得把柳如是的念想帶到秦淮河,得讓那些死去的人知道,還有人記著他們,還有人在替他們活著。
路過煙雨樓的廢墟時,春桃又回頭看了一眼。井臺上的黑灰被風吹得飄起來,像群黑蝴蝶,往南飛,像在給她引路。她突然想起柳如是教她的《廣陵散》,手指在膝蓋上彈出調子,雖然不成形,卻比任何禱告都虔誠。
她知道,自己的身子臟了,再也不是那個在煙雨樓研墨的干凈丫鬟了。可她的心里還有干凈的東西——柳如是的曲子,秦淮河的水,還有活下去的念想。這些東西像光,在黑漆漆的世道里,照著她往前走,哪怕路再難,也不敢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