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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灰燼與新生

大巴在晨光中駛入中山汽車站時,顧南舟的校服后背已經汗濕了一片。

十七歲的身體還不適應長途跋涉,但他三十五歲的靈魂記得這條路。

十八年前那個絕望的夜晚,他就是坐著這趟車,獨自來收殮父母的尸體。

“到了?!彼緳C粗聲粗氣地喊道。

顧南舟拎起背包下車,二月的嶺南已經悶熱難當。

車站外,幾個摩的司機圍上來招攬生意,他選了其中最老實的那個。

“市殯儀館?!彼麊≈ぷ诱f。

摩托車在早高峰的車流中穿梭,顧南舟死死抓著后座扶手。

等趕到時,母親的遺體已經因為超過保管期限被移到了冷庫最里層。

“細路仔,到了?!彼緳C在殯儀館門前剎住車,“節哀啊?!?

顧南舟付完錢,站在殯儀館鐵門前深吸一口氣。

灰白色的建筑群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冰冷,煙囪里飄出淡淡的青煙。

他摸出手機,有一條林律師發來的短信:“手續已辦妥,在3號廳等你。”

3號廳是殯儀館最小的告別室。推開門時,顧南舟一眼就看見了并排擺放的兩張推床——上面蒙著刺眼的白布。

林律師站在一旁,這個父親的老友比記憶中年輕許多,鬢角還沒全白。

“小舟...”林律師快步走來,想要扶住他。

顧南舟擺擺手,徑直走向推床。他先掀開了左邊那塊白布——是母親。

她額頭有一塊明顯的淤青,但面容安詳得像是睡著了。這是碰摔造成的傷,法醫說她是顱內出血當場死亡。

“媽...”

顧南舟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冰涼的溫度讓他縮回手指。

前世他沒能見到母親最后一面,等他趕到時,尸體已經化好妝準備火化了。

右手邊的白布下是父親;這個曾經高大魁梧的男人現在瘦得脫了形,嘴角還殘留著血跡物的痕跡。

法醫報告上寫的是“心梗死亡”,但顧南舟知道,這是事實,追債的人有連帶的責任。

“警方調查結果出來了?!绷致蓭熯f來一份文件,“你母親是在家樓梯上失足...你父親那邊,賭場監控顯示是突然倒下的?!?

顧南舟盯著文件上“意外死亡”的結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記得很清楚,父親死后第一個月,有個叫“龍哥”的放貸人找上門來,拿著父親簽下的八百八十萬欠條。

“什么時候能火化?”他問。

“隨時可以。”林律師猶豫了一下,“不過警方說,如果你對死因有疑問...”

“沒有疑問。”顧南舟打斷他,因為前世去警局看完監控后確確實實是心梗死亡。

.......

手續辦得出奇地順利;中午時分,顧南舟站在火化室外,看著父母的遺體被推進去。

前世他在這里崩潰大哭,被幾個工作人員按住才沒沖進去。

而現在,他只是沉默地站著,手里攥著溫言給的護身符。

“你...要不要去買骨灰盒?”林律師小心地問。

“不用?!鳖櫮现蹚谋嘲锶〕鰞蓚€青瓷罐子——這是他今早坐車拐去中山老街買的。

火化持續了將近兩小時;當工作人員遞來兩個還燙手的骨灰罐時,顧南舟突然腿軟得站不住。

十七歲的身體終究承受不住這樣的沖擊,他踉蹌著扶住墻壁,冷汗瞬間浸透了校服。

“喝點水?!绷致蓭煼鏊?,“接下來你打算...”

“處理完就回湖南。”顧南舟咽下一口礦泉水,“后天就回去。”

“可是你父母的房子和橡膠加工廠....”

“賣掉?!鳖櫮现蹟蒯斀罔F地說,“越快越好,按市價的七折出手。”

林律師震驚地看著他:“那可是你父母唯一的...”

“林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顧南舟抬頭,眼神銳利得不像個高中生,“還有,我爸的債務,現在有多少人找上門了?“

林律師嘆了口氣,從公文包取出一疊文件:“目前有三家,總計一千一百八十七萬。不過按照法律規定,子女沒有義務...”

“我會還。”顧南舟打斷他,“但不是現在。”

.......

顧南舟望著窗外流動的霓虹:“林叔,我爸最后接觸的那個放貸人,叫龍哥對吧?”

林律師猛地踩下剎車:“你怎么知道?”

“猜的?!鳖櫮现坌α诵?,“能幫我約他見個面嗎?就明天上午?!?

顧南舟住在父母生前的家里;三室一廳的房子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味,餐桌上還擺著沒收拾的碗筷——母親接到醫院電話時,正在吃晚飯。

他打開父親的抽屜,里面整齊碼放著賬本。

睡前,他給溫言發了條短信:“我到中山了,后天回去。”

幾乎立刻,回復就來了:“物理作業幫你抄好了,回來給我講題?!?

顧南舟抱著手機躺在床上,胸口處的護身符微微發燙。前世這個時候,他已經想著在輟學手續上簽字了。

第二天,中山某擔保店門口;卷簾門剛拉開一半,顧南舟就已經站在門口。

屋內煙霧繚繞,幾個紋身大漢橫七豎八地躺在沙發上,茶幾上散落著酒瓶和撲克。

辦公桌后,龍哥正叼著煙翻看賬本,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抬:“今天不收新賬,滾。”

“我來還債?!?

清冷的少年嗓音讓龍哥猛地抬頭。

顧南舟穿著整潔的校服,單肩背著書包,站在晨光與陰影的交界處。

他太年輕了,年輕得和這個充斥著血腥味的地方格格不入。

龍哥瞇起眼,金牙在煙霧中閃著寒光:“顧家的崽子?”

“顧南舟?!鄙倌昶届o地報出名字,徑直走到辦公桌前坐下。

龍哥突然大笑,笑聲像砂紙摩擦:“有意思!你爹的骨灰還沒涼透,就敢來我的地盤?”

顧南舟從書包里取出一個文件袋:“我爸欠你多少?”

“七百六十五萬。”龍哥甩出一沓借據,“連本帶利......”

“八百八十三萬八千?!鳖櫮现鄞驍嗨?,“按三分利復利計算,逾期三個月。”

屋里瞬間安靜,幾個打手齊刷刷站起來。

龍哥緩緩起身,雙手撐在桌面,陰影籠罩住少年:“誰教你的這些?”

“數學課本?!鳖櫮现弁崎_文件袋,“三年,連本帶利一千萬。”

龍哥抽出文件,瞳孔驟縮——ZS市顧氏橡膠廠產權轉讓協議,首付一百萬已到賬。

“你他媽......”

“尾款分期支付?!鳖櫮现壅Z氣平靜,“不同意的話,我可以申請企業破產清算。按照《合同法》第一百九十三條,父債子償不是法定義務。”

龍哥猛地掀翻茶幾,酒瓶砸在地上迸裂:“小雜種!你以為搬出法律老子就怕了?”

碎玻璃濺到顧南舟校服褲腳,他低頭撣了撣:“你當然不怕。但拿不到錢,你上面的人會很不高興?!?

空氣瞬間凝固。

龍哥的表情變得猙獰,突然從抽屜掏出一把刀在桌上:“信不信我現在就嗝了你?”

白閃閃的刀口對著眉心,顧南舟卻笑了:“那你一分錢都拿不到?!?

他慢慢從書包里掏出手機,屏幕顯示正在錄音,“而且明天這段錄音會出現在公安局辦公室?!?

死一般的寂靜中,龍哥突然狂笑,臉上的橫肉劇烈抖動:“有種!”

他猛地湊近,酒臭味噴在少年臉上,“但你忘了一件事——”

粗糙的手掌突然掐住顧南舟的脖子,將他狠狠按在墻上:“死人不需要還債!”

氧氣被切斷,視線開始模糊。

顧南舟盯著對方充血的眼球,突然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錦繡花園...3棟...502...”

龍哥的手勁一松:“什么?”

“你老婆孩子的住址。”顧南舟劇烈咳嗽著,卻露出森白的牙齒,“要聽聽她們今天的行程嗎?”

槍口狠狠頂住太陽穴,龍哥的聲音像從地獄傳來:“你找死。”

“我死了,有人會把這棟樓的監控錄像寄給警方然后公布到網上?!?

顧南舟喘著氣笑,“你猜警察會不會對三年前三角鎮花園樓梯間的'意外'感興趣?”

龍哥的表情第一次出現裂痕。

顧南舟趁機推開他,整理著被扯變形的校服領口:“三年,一千萬。你穩賺不賠?!?

晨光透過臟兮兮的窗戶照進來,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分界線。

龍哥盯著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少年,突然抓起合同撕成兩半:“滾!一年內拿不出一百萬利息,我親自去學校找你!”

顧南舟彎腰撿起書包,轉身時腿一軟差點摔倒。

推開玻璃門的瞬間,新鮮空氣涌進肺部,他扶著電線桿干嘔起來,冷汗浸透了后背。

但當他抬頭時,眼神已經恢復清明。

…………

十七歲的身體還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但他的眼神已經變了——剛才的對話中,他確認了一件事:債務遠不止明面上的這些。

第二天,回湖南的大巴上。車窗外,嶺南的丘陵漸漸變成湘地的稻田。

顧南舟摸著胸口的護身符,想起溫言陽光下微笑的樣子。這一次,他不會再讓任何人奪走他在乎的東西。

大巴駛入車站時,夜幕已經降臨。

顧南舟老遠就看見了站臺上那個熟悉的身影——溫言穿著校服外套,正踮著腳張望。在她腳邊,放著兩個鼓鼓的超市塑料袋。

“你怎么...”顧南舟剛下車就被她抓住手臂。

溫言的眼睛紅紅的:“郭老師說你要退學,我...”

她突然看見顧南舟背包側袋里露出的青瓷罐,聲音戛然而止。

顧南舟沒說話,只是輕輕抱了她一下。

這個擁抱很輕,一觸即分,但溫言的耳朵瞬間紅了。

“我買了菜?!彼崞鹚芰洗叭ツ慵医o你做飯吧,你肯定...”

“不用了。”顧南舟接過袋子,“我送你回家?!?

路燈下,兩人的影子拖得很長。

溫言突然小聲說:“我不會讓你退學的。我跟我爸說了,他可以...”

“我不會退學?!鳖櫮现鄞驍嗨拔疫€要考大學,和你一起?!?

溫言愣住了,月光照在她盈滿淚水的眼睛里。

顧南舟想伸手擦掉那滴淚,卻最終只是緊了緊背包帶——里面裝著他父母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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