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十七年秋分前夜,洛京。
刑部官廨內,銅爐里上好的銀骨炭燃著幽幽的暖意,卻驅不散深秋滲骨的寒氣。刑部侍郎李春休,端坐案后,手中捧著一份墨跡未干的詔命。他年不過三十,眉宇間卻凝著遠超年齡的沉穩,如同終年不化的雪山,靜默而厚重。青灰色的常服腰間懸一柄無銘舊刀,刀穗深靛,幾乎融于衣色,只在偶爾晃動時,才泄出一絲冷鐵的光澤。
詔命是加急送來的,朱砂批閱的十二個字,像十二滴將凝未凝的血:“著即押赴原籍,候部覆”。對象,是一個本該在秋后,也就是明天引頸就戮的死囚——王蘆楨,字蒲云,原淮江縣令,因謀反大罪下獄,判斬監候。
然而,就在三日前,一封密信,裹著淮江的潮氣與塵埃,被快馬送入刑部尚書的案頭。信中附著幾頁殘破的舊賬,一枚模糊的私印拓樣,還有一份按著十幾個鮮紅指印的聯名狀。狀紙所言,王蘆楨之罪,實乃構陷。構陷者,正是他昔日推心置腹的至交,時任淮江縣尉的杜衡。而杜衡身后,似乎還牽扯著更深的泥淖,直指朝堂之上。
尚書震怒,亦感棘手。此案早已定讞,卷宗封存,涉及之人非富即貴,稍有不慎,便是滔天巨浪。然法理昭昭,豈容冤沉?權衡再三,這份密詔便落在了素有“鐵面寒刀”之稱,卻又心思縝密、行事穩妥的李青肩上。命他親押死囚王蘆楨,重返淮江,密查此案。名為押解,實為查探。期限一月,便是霜降那天。
李青將詔命折了兩折,指腹在冰冷的紙面上摩挲片刻,仿佛在掂量這薄薄一紙的分量。他起身,推開軒窗。窗外,長安的天穹高遠,一隊南歸的雁陣,如朱筆點破的長卷,劃過澄澈的秋空,向著遙遠的淮江方向而去。
“王蘆楨……”李青低聲念出這個名字,一個被烙上“謀反”印記,身陷囹圄,飽受拷掠的年輕人,竟還有故舊甘冒奇險為其翻案,是確有其冤,還是垂死掙扎,抑或,這本身就是一張更深的網。
天街秋雨初霽,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光可鑒人,積水中映出兩道被拉長的身影。一道挺拔如松,青灰常服,步履沉穩;一道略顯清瘦,雖脊背筆直,手腕腳腕間卻各一副纏著布料的沉重鐵銬,在行走間發出沉悶的拖曳聲。
李青在前,王蘆楨落后三步步。這是規矩,亦是距離。
王蘆楨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但那面容被鐵窗磨得只剩蒼冷的底色,卻仍好看得叫人心驚。這份蒼白被磨成了一塊潤玉——眉骨棱朗,像淮江秋夜里最峭的一彎峰影;眼尾微垂,帶著倦意。鼻梁挺直,因失血而透出淡青的一線,仿佛薄胎瓷上的冰裂紋,輕輕一碰就會碎,卻又在碎光里映出更冷的堅韌。唇薄而淡,干裂處凝著一點血珠,像雪地里的落梅,艷得克制,艷得孤傲。
最動人的是那雙眼。
眼白因刑訊浮著血絲,卻襯得瞳仁愈深,深得像一口古井,井底沉著桂香與月光。在絕望的灰燼里,仍倔強地燃著一星火苗。
他瘦得厲害,布衣空蕩,鎖骨在領口下支起一道清峭的弓,反而顯出刀削般的利落。哪怕蓬頭垢面,發梢凝著血痂與塵灰,仍掩不住骨子里的清雋。
即便鐐銬加身,步履因腳踝上的鐵鐐而略顯蹣跚,他的嘴角也習慣性地噙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笑意不似偽裝,更像是他骨子里透出的某種東西——開朗?豁達?抑或是一種認命后的淡然?
按律,死囚上路,械具不得解除。李青以“防其自戕”為由,在冰冷粗糙的鐵與脆弱的皮肉之間,塞進一層微不足道的軟布。饒是如此,布料的邊緣仍將王蘆楨蒼白的手腕磨出了一圈刺目的紅痕,如同給蒼白的腕骨套上了一圈遲暮的霞光。
“春休兄,”王蘆楨忽然偏頭,朝著前方的背影喚了一聲,聲音里帶著笑意,只是那尾音,仿佛被腕間的鐵鏈墜著,微微有些發沉。“我家鄉淮江的鱸魚,秋來正肥。銀鱗細如女子耳墜,清蒸后淋一匙新潑的花椒油,能鮮得人把舌頭吞下去。”他略略抬了抬左手,鐵鏈嘩啦作響,“你若能救回我這條性命——”他頓了頓,笑意更深,“我便請你吃酒,連壺沿的桂花末都分你一半。”
李青沒有回頭,甚至腳步都未曾停頓。他只是下意識地將懷中的公文又往深處掖了掖,仿佛那里藏著能刺破一切的鋒芒。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像一塊被秋雨浸潤過的硯臺,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先活著到淮江。”短暫的沉默后,他又補了一句,依舊沒什么溫度,“此間事定,你若還有手舉杯,我喝。”
晨鼓的余韻,如同沉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最后幾圈漣漪,還在洛京城高聳的朱雀門城樓雉堞間嗡嗡回蕩,便已被城墻下洶涌的聲浪徹底吞沒。
沉重的包鐵木柵欄,在絞盤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中,極其緩慢地向上抬升。每抬起一寸,都仿佛耗盡了千斤之力,將清晨稀薄的空氣也一同撕裂。城門校尉那張被風霜刻滿溝壑的臉繃得死緊,他粗糙的手指反復摩挲著李青遞上的銅符節和刑部勘合公文,指腹在冰冷的金屬紋路和硬挺的紙張邊緣留下汗漬。他的目光,如同兩把淬了冰的鉤子,越過李青挺拔如松的青灰色背影,死死釘在后方十步開外、那個被沉重鐵鏈拖曳著的身影上。
王蘆楨。
這個名字,連同“謀逆”、“秋后腰斬”的朱紅批字,如同無形的告示,早已隨著月前那場震動京師的過堂和隨后貼滿九門的榜文,深深烙進了洛京城百萬生民的記憶里。此刻,這個活生生的“逆犯”就站在眼前。校尉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眼神里混雜著難以掩飾的驚懼、鄙夷,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對那過分年輕清瘦身影的困惑。他最終用力一揮手,動作帶著一種急于撇清的粗暴:“放行!”
柵欄終于升至頂端,豁開一道通往城外世界的縫隙。
剎那間,早市鼎沸的聲浪如同燒開的滾水,裹挾著蒸騰的霧氣與濃烈的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蒸餅剛出籠的濃郁麥香、胡麻油在滾燙鐵鏊上煎炸面果子的焦香、賣漿水老翁嘶啞的吆喝、騾馬不耐煩的響鼻、獨輪車木軸摩擦的吱扭聲……無數聲音、氣味、色彩交織碰撞,匯聚成一股鮮活到近乎野蠻的生命洪流,沖撞著剛剛脫離森嚴皇城威壓的兩人。
李青率先邁步,步伐沉穩,踏過門檻下那道象征著權力界限的陰影。王蘆楨緊隨其后,腳踝上冰冷的鐵鐐在邁過門檻的瞬間,撞擊在青石門檻上,發出一聲短促而沉悶的“鐺”響,像一聲微弱的嘆息,瞬間淹沒在市聲里。他下意識地微微佝僂了一下身體,仿佛那聲響暴露了什么不堪。手腕上,昨夜李青親手纏繞的厚厚布條,邊緣已經有些磨損,摩擦著被鐐銬邊緣磨破的皮膚,帶來細微卻持續的刺痛。這布條隔絕了鐵器最直接的冰冷,卻也像一道溫柔的枷鎖。
兩人一前一后,匯入城門外官道上熙攘的人流車馬之中。李青目不斜視,青灰色的身影在晨光中像一柄未出鞘的劍,自帶一股生人勿近的凜冽氣場,讓周遭喧囂的人群不自覺地向兩旁分開些許。王蘆楨則成了所有目光無聲的焦點。那些目光——挑著沉重菜擔的農婦驚惶的一瞥、牽著馱貨駱駝的胡商探究的打量、坐在華麗馬車里貴人掀開車簾后露出的嫌惡表情、路邊玩耍孩童純真卻帶著恐懼的指指點點——如同無數細密的針,扎在他裸露的皮膚和更深處。他努力挺直脊背,下頜微收,讓那抹習慣性的、近乎自嘲的笑意停留在唇邊,仿佛這樣就能為自己披上一件無形的鎧甲。唯有眼底深處,那如同古井般的沉靜里,偶爾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和更深的、被壓抑的什么東西。他的目光,貪婪地掠過路旁攤子上金黃的胡餅、熱氣騰騰的羊雜湯、擔子里水靈靈的秋梨……這些最平凡的市井溫暖,對他而言已是隔著生死鐵窗的遙遠夢境。每一次呼吸,吸入的不僅是混雜的市井氣息,還有手腕布條下隱隱透出的血腥氣、鐵銹氣,以及……一絲極其微弱、卻固執地纏繞在鼻尖的、清甜的干桂花香。
那香氣,來自他貼身里衣腰間,那個小小的、用粗布縫制的口袋。那是他最后的慰藉,一縷來自淮江、來自“家”的微光。此刻,這縷微光,正隨著他沉重的腳步,沿著這條通往未知的官道,向南飄散。
走出約莫三里,人聲漸稀。灞水湯湯的流淌聲,取代了市集的喧囂,清晰起來。
昔日灞橋,煙柳畫橋的盛景早已不再。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蕭瑟。寬闊的河面映著鉛灰色的天空,顯得渾濁而蒼涼。兩岸垂柳,大多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枝,在深秋的寒風中無力地搖擺。唯有靠近河畔的一株老柳,姿態奇異地扭曲著,半邊樹干焦黑如炭,顯然遭過雷火,早已枯死;另半邊卻奇跡般地殘留著幾綹生機,枝條上掛著稀稀落落的、尚未完全凋零的金黃柳葉,在風中瑟瑟發抖,透著一股悲壯的頑強。
王蘆楨的腳步,在厚厚的、鋪滿枯黃落葉的河岸邊,倏地停住了。鐵鏈拖曳的聲音也隨之沉寂,只余下落葉被踩踏發出的、細碎如秋雨般的“沙沙”輕響。他微微仰起頭,目光長久地、專注地落在那株半邊枯焦半邊生、姿態嶙峋的“歪脖柳”上。陽光透過稀疏的柳葉,在他蒼白瘦削的臉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影。他看了很久,久到仿佛時間都在此凝固。周遭的風聲、水聲似乎都遠去了,只剩下他和那株沉默的老樹。
“春休兄,”他的聲音忽然響起,放得極輕,輕得像怕驚擾了一個沉睡的夢,又像怕驚動了樹下沉睡的什么,“你看那株歪脖柳——”
李青在他前方十步處停下,并未回頭,但側臉的線條似乎比剛才更冷硬了幾分。他順著王蘆楨目光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株在秋風中掙扎的老樹。他的眼神依舊沉靜如深潭,映不出天光云影的變幻,也映不出眼前人此刻復雜難言的情緒。那是一種刑獄之人特有的、近乎冷酷的審視目光,仿佛在評估一樁證物。
“我十七歲那年,”王蘆楨的聲音帶著一種悠遠的懷念,如同穿過歲月的塵埃,飄渺而清晰,“第一次進京應試,年少輕狂,意氣風發。過灞橋時,同行幾位意氣相投的同窗,在橋亭飲酒高歌。酒至酣處,有人說此去洛京,必當金榜題名,光耀門楣。我便指著這株當時還枝繁葉茂的柳樹說……”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近乎虛幻的笑意,“‘今日埋酒灞橋柳,他日衣錦再開封!’我們幾個醉醺醺地在樹下挖了個深坑,埋下了一小壇上好的梨花白。約好不管誰中了,他日歸來,定要在此樹下挖出此酒,再醉一場。”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枯敗的景象,看到了當年柳枝拂水、少年擊掌而笑的鮮活畫面。那畫面如此明亮,襯得眼前的蕭瑟愈發刺眼。
“后來呢?”李青終于側過頭,目光落在王蘆楨臉上,平靜無波地問。他的語氣聽不出是詢問還是僅僅陳述一個事實,仿佛在審閱一份卷宗里無關緊要的細節。
王蘆楨眼中的追憶之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平靜:“后來?后來應試落第,同窗四散。再后來……為官一方,案牘勞形,俗務纏身。這灞橋,這柳樹,這壇酒……也就漸漸忘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半枯半榮的樹上,“如今樹要死了,被天火燒焦了大半。那壇酒……想必也早爛在泥里,化作腐朽了。”
李青沉默了片刻。秋風吹過他青灰色的衣袍下擺,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下。他看著那株頑強殘喘的老柳,又看了看王蘆楨腕間纏繞的布條和沉重的鐐銬,眼中那深潭般的沉靜似乎起了一絲極細微的波瀾,快得難以捕捉。他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提議:
“你若想挖,今晚可宿灞橋驛。”
這句話很簡短,卻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帶著一絲極其隱晦的……通融?或者說,是李青基于某種他自己也尚未厘清的判斷而做出的、近乎本能的回應。昨夜他為王蘆楨纏上布條時,心頭便悄然滲出那一絲“遲疑”,此刻,在這株垂死的老柳前,又悄然滋長了一分。
王蘆楨聞言,微微一怔。他轉過頭,看向李青。這一次,他眼角的笑意真切地暈染開來,如同冰封湖面裂開的一道細紋,透出底下真實的暖意。他搖了搖頭,笑容里帶著一種看透世事、卻又飽含善意的灑脫:
“不挖了。”他輕輕地說,目光再次投向那株歪脖柳,仿佛在與一位老友告別,“就讓它留在那兒吧。埋在土里,爛在泥里,或者……萬一被哪個同樣迷了路、心灰意冷的家伙無意中掘到,也算是一點慰藉,一點念想。留給下一個……迷路的人吧。”
說罷,他不再停留,抬步繼續前行。沉重的腳鐐再次撞擊在腳踝上,發出“嘩啦…鐺…”的清越而突兀的聲響,在這片蕭瑟的秋景中,顯得格外刺耳,仿佛為這沉郁的離別樂章,強行配上了一段不合時宜的、卻又帶著奇異生命力的節拍。
李青看著他的背影,在原地停留了一瞬。秋風掠過河岸,帶著水汽和枯葉腐敗的氣息,卷起王蘆楨布衣單薄的衣角。就在這陣風里,李青的鼻端,再次捕捉到了那縷極淡、極清甜的桂香。它頑強地穿透了牢獄的血腥與旅途的塵土氣,固執地縈繞著那個拖著沉重鎖鏈的身影。
他想起臨行前,在刑部昏暗的羈押室里,王蘆楨請求換上包袱里那套干凈的布衣。當時他并未在意,直到更衣時,他無意中瞥見王蘆楨在整理里衣腰間時,手指在某個隱蔽的縫口處極快地按了一下,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珍重。后來,當王蘆楨拖著鐐銬走過他身邊,這縷若有若無的甜香便飄散開來。王蘆楨當時察覺了他的目光,坦然一笑,聲音平靜:“當時只料到大概是個死,想著有個安慰,就縫在衣服里了。淮江的桂花,香得很。”
此刻,這縷提前抵達的、來自南方故鄉的香氣,在洛京城外蕭索的秋風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堅韌。它不像是對生的眷戀,更像是一縷無形的鄉愁,一縷對逝去美好的執念。它固執地附著在王蘆楨身上,隨著他每一步鐵鏈的拖曳,沿著這條塵土飛揚的官道,向南,無聲地、決絕地飄散開去。
李青收回目光,沉默地邁開步伐,再次跟了上去。兩人之間,那半步的距離,依舊存在。只是此刻,這半步之間,似乎多了些什么。
秋風卷起落葉,在他們身后打著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