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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嘿喲——嘿咗!過險灘吶——心莫慌!”

  • 秋歸淮江
  • 鹽水羊湯
  • 6716字
  • 2025-08-08 18:45:53

昨夜路邊野驛的簡陋床鋪,硬得硌人。王蘆楨裹著薄被和衣而臥,聽著窗外秋蟲不知疲倦的鳴唱,混雜著遠處灞水低沉的嗚咽,如同大地在黑暗中悠長的嘆息。驛站的墻壁薄得像紙,隔壁房間旅人的咳嗽聲、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吱呀聲清晰可聞。李青倚坐在門邊的墻角,那把無鞘的舊刀橫放在膝上,刀身在昏暗的油燈下泛著幽冷的微光。他半闔著眼,呼吸綿長均勻,但王蘆楨知道,他并未沉睡。這位刑部侍郎的警覺,如同蟄伏的獵豹,一絲風(fēng)吹草動都能讓他瞬間繃緊。一夜無話,只有窗欞縫隙透進來的微涼夜風(fēng),吹動著燈芯跳躍的火苗,在李青沉靜的側(cè)臉上投下?lián)u曳的陰影。

清晨啟程時,濃重的白霧籠罩著渭水河灘,天地間一片混沌。濕冷的空氣鉆進單薄的布衣,王蘆楨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李青沉默地走在前面,青灰色的背影在霧中若隱若現(xiàn)。隨著日頭升高,陽光終于艱難地刺破云層,驅(qū)散了濃霧。視野豁然開朗,浩渺的渭水橫陳眼前。河面開闊,水流平緩,在秋陽下泛著粼粼的金光。一艘艘滿載糧食的漕船首尾相接,如同巨大的蜈蚣在水面緩緩蠕動。粗獷嘹亮的船夫號子穿透清冷的空氣,此起彼伏:

“嘿喲——嘿咗!過險灘吶——心莫慌!”

“嘿喲——嘿咗!拉纖繩吶——力要長!”

那聲音充滿了原始的力量感,回蕩在空曠的河岸。陽光曬在后背上,帶來久違的暖意,王蘆楨瞇著眼,望著那些在船板上奮力搖櫓、在岸邊赤膊拉纖的身影,汗水在他們古銅色的皮膚上閃閃發(fā)光。那是活生生的、為生計奔忙的筋骨。

行至晌午,日頭正烈。官道旁,一座古舊的長亭映入眼簾。亭柱的朱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灰敗的木色,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歷代行旅的題詩墨寶,大多已被風(fēng)霜侵蝕得模糊不清,如同歲月留下的無聲嘆息。亭頂?shù)耐咂瑲埲辈蝗?,幾縷荒草在檐角頑強地探出頭。這殘破的亭子,成了漫長旅途中難得的歇腳點。

李青率先步入亭中,尋了處相對干凈的石墩坐下。他從行囊中取出水囊和干糧——兩塊硬得像磚頭、表面布滿烤焦黑點的胡餅,還有一小包風(fēng)干得幾乎看不出原貌的咸肉脯。他沉默地掰開一塊胡餅,干燥的餅屑簌簌落下。他沒有遞給王蘆楨,而是直接伸到了他面前。王蘆楨接過餅,小口啃食起來。動作間,腕上李青親手纏繞的軟布護墊邊緣,又蹭到了那處反復(fù)磨破、結(jié)痂的傷口。一陣熟悉的刺痛傳來,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了一瞬,隨即又飛快地舒展開,仿佛那痛楚從未存在。他費力地咽下一口干硬的餅渣,喉嚨里像堵著沙子,嘴角卻習(xí)慣性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聲音帶著點戲謔:

“春休兄這餅,比京城大牢的伙食強多了,至少……”他頓了頓,舌尖舔掉唇邊的碎屑,“……沒摻沙子?!?

李青沒有看他,也沒有回應(yīng)這帶著自嘲的“稱贊”。他只是默默地將水囊遞到王蘆楨嘴邊。冰冷的清水滑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舒暢。王蘆楨貪婪地喝了幾口,水珠順著下頜滴落,打濕了布衣前襟,喘息稍定。

李青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咀嚼著手中那塊干硬的胡餅。他的目光追隨著河面上緩緩移動的漕船,那巨大的船身在水流的映襯下,笨拙得如同巨大的甲蟲。

短暫的休息后,兩人重新上路。午后,天色陡然陰沉下來。鉛灰色的厚重云層迅速堆積,沉沉地壓在天際,仿佛隨時要墜落下來。風(fēng)也變了味道,帶著一股濕冷的寒意,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在臉上生疼。王蘆楨的步伐明顯變得沉重而拖沓。李青察覺到了,不動聲色地放緩了腳步。兩人之間那原本刻意保持的幾步距離,在不知不覺中縮短到了不足三尺。王蘆楨幾乎能清晰地看到李青肩頭青灰布袍上被風(fēng)吹拂的紋理,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旅途風(fēng)塵、皮革和一絲淡淡皂角的清冽氣息。

“春休兄,”王蘆楨的聲音在風(fēng)聲中顯得有些微弱,帶著明顯的喘息,眼睛卻固執(zhí)地盯著前方泥濘不堪、仿佛永無盡頭的官道,“你說……那封送到刑部、指名要你親查的密信里……提到的所謂‘證據(jù)’,真的……真的存在嗎?”他問得突兀而直接,仿佛壓抑了許久,終于在這疲憊不堪的時刻脫口而出。他沒有看李青,仿佛只是對著虛空發(fā)問。

李青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步伐依舊穩(wěn)定。他沉默地走了一會兒,直到王蘆楨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低沉平穩(wěn)的聲音才響起,如同腳下堅實的土地:

“證據(jù)的真?zhèn)?,需親眼勘驗。”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又像是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我的職責(zé),只是將你——活著帶回淮江。查清。”最后兩個字,他說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

“查清……”王蘆楨咀嚼著這兩個字,像是品味著某種苦澀的滋味。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沒有再追問下去。

傍晚時分,醞釀已久的雨終于落了下來。起初是細密的雨絲,很快就連成了線,天地間拉起一道灰蒙蒙的雨幕。官道瞬間變得泥濘濕滑,如同涂抹了一層厚厚的油脂。王蘆楨一個不留神,腳下猛地一滑,沉重的鐐銬帶著他身體失衡,整個人向前踉蹌?chuàng)涞?!冰冷的泥漿瞬間濺了他半身。

就在他即將摔進泥濘的瞬間,一只強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李青的反應(yīng)快如閃電。隔著濕透的衣物,王蘆楨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的力量和穩(wěn)定,以及透過布料傳來的、李青手臂肌肉瞬間繃緊的觸感。他被那股力量硬生生拽住,險險地穩(wěn)住了身形。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fā)流進脖子,激得他一個哆嗦。

“多謝。”王蘆楨喘著粗氣,聲音有些低啞,帶著劫后余生的狼狽。他能感覺到自己被抓的手臂在微微顫抖,那是體力透支和鐐銬束縛帶來的雙重虛脫。

李青沒有回應(yīng)這聲謝,只是迅速地松開了手,仿佛那觸碰只是出于職責(zé)的本能。他迅速解下肩上的包袱,動作利落地翻找抖開兩塊防水的油布,將其中一塊不由分說地遞向王蘆楨。油布散發(fā)出淡淡的桐油和塵土混合的氣味。

王蘆楨愣了一下,看著遞到眼前的油布,又看了看已經(jīng)披上油布的李青。雨水順著李青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打濕了他的衣領(lǐng)。王蘆楨有些笨拙地接過油布的一角,勉強將它披在頭上,遮擋住傾瀉而下的雨水。冰冷的油布貼在頭皮上,帶來一陣寒意,卻也隔絕了部分風(fēng)雨。

雨幕中,兩人再次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李青走在前面稍側(cè)的位置,高大的身形有意無意地為王蘆楨擋去了部分斜掃過來的風(fēng)雨。王蘆楨身上那股在刑部大牢里沾染的、深入骨髓的血腥與霉味,經(jīng)過幾日的風(fēng)雨洗滌,似乎淡去了許多。此刻,在冰冷的雨水和泥土的清新氣息中,那縷被他珍藏在里衣深處、若有若無的干桂花甜香,卻變得格外清晰起來。絲絲縷縷,混合著雨水的潮濕和李青身上清冽的氣息,固執(zhí)地鉆入李青的鼻腔。這縷異香,在這凄風(fēng)苦雨的泥濘官道上,顯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脆弱,像黑暗中一絲微弱卻不肯熄滅的火苗。

這一日,他們只走了不到五十里。暮色四合,雨勢未歇。當(dāng)前方終于出現(xiàn)一點昏黃搖曳的燈火時,王蘆楨長長地、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的臉頰,他抬手抹了一把臉,努力驅(qū)散眼前的模糊。驛站那點微弱的光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雨幕中,如同溺水者望見的孤島。他臉上那抹慣常的、笑意再次浮現(xiàn):

“總算……到了?!彼⒅?,聲音帶著雨水的濕冷和疲憊的沙啞,轉(zhuǎn)頭看向身旁沉默的李青。

李青停下腳步,看向前方那點微弱卻溫暖的燈火,又側(cè)過頭,目光落在身邊這個渾身濕透、形容狼狽不堪、眼神卻在此刻異常明亮的囚徒身上。雨水順著王蘆楨瘦削的下頜不斷滴落,發(fā)梢緊貼著蒼白的額頭。但那雙眼睛,在驛站燈火的映襯下,竟透出一種奇異的光彩,仿佛所有的疲憊和苦難都被那點微光暫時驅(qū)散了。李青心中那根始終緊繃著的、名為“職責(zé)”的弦,似乎被這眼神、被這句簡單的討要,極其輕微地撥動了一下。他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喉間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應(yīng)和:

“嗯。”

風(fēng)雨依舊飄搖,驛站燈火昏黃。兩人一前一后,向著那點微光,蹣跚走去。

福來驛站的木門被風(fēng)雨拍打得呻吟不止。當(dāng)李青猛地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門扉時,裹挾著濕冷水汽的狂風(fēng)瞬間灌入狹小的廳堂,吹得柜臺上的油燈火苗狂亂搖曳,幾欲熄滅。

柜臺后打盹的老頭兒一個激靈驚醒,揉著惺忪睡眼,嘴里嘟囔著不滿。待看清門口站著的兩人時,他剩下的話噎在了喉嚨里。

為首的青年雖然渾身濕透,青灰布袍緊貼身體,勾勒出精悍的線條,但身姿挺拔如松,雨水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眼神沉靜銳利,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而他身后半步之人,卻讓老頭瞳孔驟縮——那人面色蒼白得嚇人,嘴唇毫無血色,單薄的布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更顯出形銷骨立。最刺眼的是他腕間和腳踝上那副沉重的、纏著破布卻依舊透著冰冷寒光的鐵銬!雨水混著泥漿從鐐銬縫隙流下,在地上積成一小灘污濁的水漬。這人低垂著頭,濕透的發(fā)絲貼在額角,身體因寒冷和疲憊而微微顫抖,卻仍竭力挺直著背脊。

“住店。”李青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風(fēng)雨聲和老頭的驚愕。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硬木腰牌和一份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公文,啪地一聲放在濕漉漉的柜臺上。腰牌上,“刑部”兩個陰刻大字在昏暗的燈光下清晰可見。

老頭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目光在腰牌、公文和那戴銬的囚徒身上來回掃視,驚疑不定。他在這荒僻驛站干了十幾年,見過押解的官差,卻從未見過這般狼狽卻又透著說不清道不明氣勢的押解組合。尤其那囚犯,雖身陷囹圄,形容枯槁,但眉宇間那份清雋和此刻強撐的平靜,絕非尋常死囚可比。

“官……官爺……”老頭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小店……小店簡陋,只有一間通鋪大房和……和一間堆雜物的柴房還算干爽些……”他不敢多問,更不敢多看那囚徒,眼神飄忽著,帶著深深的畏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通鋪大房。”李青沒有絲毫猶豫,言簡意賅。他側(cè)身,示意王蘆楨跟上,動作間帶著一種保護的姿態(tài),卻又保持著半步的距離。

老頭連忙點頭哈腰,從柜臺下摸出一盞風(fēng)燈,哆哆嗦嗦地點亮,

“就……就這兒了,官爺。”老頭將風(fēng)燈掛在一個釘子上,燈光在四壁投下?lián)u曳的巨大而溫暖的橘黃色光暈。雖然房間空曠,但比起外面的凄風(fēng)苦雨,這里至少是干燥的,帶著一種被庇護的安定感。

推開通鋪大房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雜著陳舊木料、干燥草席和微弱煙火氣的味道撲面而來,并不好聞,卻帶著人間暖意。腳下是磨損嚴重、被無數(shù)旅人腳步打磨得光滑的松木地板。靠墻占據(jù)大半空間的是那張巨大的土炕,炕體本身似乎還隱隱帶著白日灶火傳遞上來的、微弱的余溫??簧箱佒鴰讖埌l(fā)黃但還算厚實的草席,角落里隨意堆著一條漿洗得發(fā)白、略顯蓬松的舊棉被。唯一的窗戶糊著厚厚的高麗紙,只有一兩處不起眼的細小破洞,偶爾漏進一絲極其微弱的風(fēng)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門口那盞風(fēng)燈是主要光源,昏黃柔和的光線填滿了房間,在墻壁和屋頂上投下安穩(wěn)而巨大的、不斷晃動的影子。

風(fēng)燈的光暖暖地照亮了炕前一片區(qū)域?!靶〉倪@就去灶房燒熱水!再……再想法子弄點熱乎的吃食?”老頭搓著手,臉上帶著殷勤的笑意,小心翼翼地請示,目光飛快地掃過李青,依舊不敢過多停留在王蘆楨身上。

“有勞?!崩钋嗟穆曇粢琅f平穩(wěn),聽不出太多情緒,“熱水要快,多備些。吃食不拘,能果腹即可?!彼俅螐膽阎忻鰩酌稖?zé)岬你~錢,輕輕放在門邊一個缺了腿、勉強立著的小木凳上。

“哎!哎!明白!熱水管夠!灶火旺著呢,馬上就好!”老頭連聲應(yīng)著,臉上的皺紋舒展開,如釋重負般弓著腰退了出去,還細心地帶上了房門。沉重的關(guān)門聲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雨,房間里頓時被一種溫暖的、帶著油燈燃燒噼啪聲的寧靜所籠罩。

通鋪大房里只剩下兩人。雖然依舊簡陋,但干燥和這份寧靜本身,就帶來了一種劫后余生的松弛感。空氣里彌漫著燈油燃燒的微焦味和草席的干燥氣息。

李青將濕透的包袱放在炕邊干燥的一角。他沒有立刻去管自己,而是轉(zhuǎn)身走向靠著土墻、身體微微搖晃的王蘆楨。他的動作帶著一貫的利落。他伸出手,精準(zhǔn)地替王蘆楨解下那早已被雨水和泥漿浸透、沉重得如同灌了鉛的包袱。包袱落地的聲音沉悶。

“先洗洗?!崩钋嗟穆曇舨桓?,卻是不容置疑的安排。他走到門邊,將那個缺腿的小木凳拖到房間中央光線較好的位置。

很快,老頭提著滿滿一大桶冒著騰騰白汽的熱水進來了,后面跟著一個半大的小伙計,端著另一個木盆,里面放著兩塊粗糙但厚實干凈的葛布和一小塊氣味濃郁的土皂角。桶里的熱水散發(fā)出誘人的暖霧。

“官爺,熱水來了!滾燙的!灶上還坐著呢,不夠隨時喊!”老頭放下桶,抹了把額頭的汗,臉上帶著完成任務(wù)的滿足,又飛快地瞥了一眼王蘆楨,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多謝。”李青示意他們將桶和盆放在木凳旁。待兩人退出去關(guān)好門,他才看向王蘆楨,語氣平淡:“抓緊。水冷得快。”說完,他極其自然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王蘆楨和水桶,面朝著房門方向,如同一個沉默的界碑。他的右手,習(xí)慣性地搭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姿態(tài)放松卻帶著無言的警戒。

王蘆楨看著那桶蒸騰著濃郁白汽的熱水,喉嚨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冰冷的身體對這團看得見摸得著的暖意產(chǎn)生了近乎本能的渴望。他拖著沉重的腳鐐,蹣跚地走到木桶邊。鐵鏈拖過光滑的木地板,發(fā)出沉悶的摩擦聲。他笨拙地解開濕透的、幾乎和皮膚凍在一起的布衣。溫暖的空氣包裹住他裸露的上身,驅(qū)散了些許寒意,但驟然暴露在空氣中還是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舀起一瓢滾燙的熱水,從頭頂緩緩澆下。灼熱的水流瞬間包裹住冰冷的頭皮和脖頸,帶來一陣令人戰(zhàn)栗的舒暢暖意,仿佛僵硬的軀殼被注入了活力,讓他舒服得低低喟嘆了一聲。他快速地用葛布蘸著熱騰騰的水和刺鼻的皂角,用力搓洗著身上厚厚的泥垢、凝固的血痂和牢獄里帶來的、深入毛孔的污穢與霉味。溫?zé)岬恼羝硽枭v,模糊了他蒼白的臉。腳下的木地板傳來溫涼的觸感,遠比冰冷的泥地舒適。他洗得很快,動作因急切和舒適而略顯笨拙。

洗完上身,他低頭看了看腳踝處被泥水浸透、邊緣磨爛的布條和下面紅腫的傷口。他咬了咬牙,用瓢小心地舀起熱水,避開傷口中心,緩緩沖洗著小腿和腳踝。溫?zé)岬乃鳑_走了泥污,也暫時麻痹了傷口的刺痛感。冰冷的鐵鐐被熱水沖刷,短暫地失去了那份刺骨的寒意,變得溫吞。傷口接觸到熱水,傳來一陣混合著刺痛的暖意。

李青始終背對著他,身形挺拔如松,一動不動。只有油燈的光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隨著火苗的跳動而微微晃動。

王蘆楨用最快的速度擦干身體,換上包袱里僅剩的一套干燥但同樣單薄的里衣。溫暖的空氣立刻擁抱了干燥的皮膚,驅(qū)散了洗澡時帶走的最后一絲寒意,帶來一種久違的、潔凈的舒適感。雖然依舊疲憊,但那種深入骨髓的冰冷濕黏感終于消失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李青這才轉(zhuǎn)過身。他沒有對王蘆楨洗澡后的狀態(tài)發(fā)表任何評論,目光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腳踝處那顯眼的紅腫上。濕透的舊布條被王蘆楨自己扯掉了,暴露在溫暖光線下的傷口被熱水沖洗后更顯猙獰,邊緣滲著淡黃的血水,冰冷的鐵環(huán)毫不留情地壓在嫩肉上。

李青沉默地走到炕邊,打開自己的包袱,從里面取出那卷干凈的細麻布和一小罐南陽城“回春堂”的藥膏,氣味清冽。他沒有直接蹲下,而是將東西遞向王蘆楨,聲音依舊平穩(wěn):“藥?!?

王蘆楨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李青的意思。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掠過心頭——是感激對方給予的這點自主,還是對自己此刻連處理傷口都顯得笨拙的窘迫?他伸出被銬住的雙手,有些艱難地接過了麻布和藥膏。鐵鏈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多謝?!蓖跆J楨的聲音有些低啞,他看著李青的眼睛,認真地補了一句,“有勞李大人?!?

李青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算是回應(yīng)了這句謝意。他沒有離開,但也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只是側(cè)過身,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房門,如同之前王蘆楨洗澡時一樣,給予了空間,卻保持著無聲的警戒。他的右手,依舊習(xí)慣性地搭在刀柄上。

王蘆楨深吸一口氣,忍著腳踝的刺痛,在溫暖的油燈光下,開始笨拙地給自己處理傷口。他用一塊干凈的葛布角蘸了桶里剩余尚溫的水,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傷口周圍。被銬住的雙手極大地限制了動作的靈活,擦拭的動作顯得僵硬而費力,每一次輕微的觸碰都讓他眉頭緊鎖,倒吸涼氣。他挖出深褐色的藥膏,努力均勻地涂抹在紅腫發(fā)燙的傷口邊緣,尤其是鐵環(huán)直接壓迫摩擦的地方。藥膏帶來的辛辣清涼感讓他緊繃的肌肉稍稍放松了一些。接著,他用牙齒咬住麻布條的一端,配合著被銬住的雙手,極其艱難地、一層層地將布條纏繞在腳踝的鐐銬上。過程很慢,布條纏繞得不算特別平整,也談不上多牢固,但他盡力在冰冷的鐵環(huán)和脆弱的皮肉之間墊上了一層緩沖,覆蓋住了藥膏。最后,他用一個略顯粗笨的結(jié)固定住布條。

做完這一切,他已是滿頭細汗,后背的里衣都有些濡濕,微微喘息著。他默默地將剩余的麻布和藥膏遞還給李青。

李青接過,看了一眼那包扎得不算專業(yè)但已盡力的傷口,沒有評價,只是將其收回包袱。

王蘆楨順從地靠在溫暖的土墻上,閉上雙眼。洗過熱水澡后的暖意包裹著他,潔凈干燥的里衣隔絕了寒意,腳踝處藥膏的清涼也帶來一絲舒緩。然而,身體處理傷口時耗費的最后一絲力氣也被抽走,極致的疲憊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身體沉重得仿佛要陷入身下的土地,連抬起手指都覺費力。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

房間里溫暖的油燈光暈透過眼皮,是一片朦朧舒適的橘紅。他放任意識沉浮,身體雖然依舊虛弱,卻不再冰冷刺骨。視線里殘留的,是門口那盞風(fēng)燈溫暖跳動的火苗——它漸漸模糊、跳動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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