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快!阿楨,阿衡!看我找到個好罐子!”
- 秋歸淮江
- 鹽水羊湯
- 5021字
- 2025-08-12 14:10:03
淮江支流淙淙,繞過青石壘砌的小鎮,將水汽與市聲一并送入臨街的“德清墨坊”。坊內光線微暗,空氣中常年懸浮著肉眼可見的、極細微的黑色顆?!蔁?。它們無孔不入,染黑了梁柱,浸透了磚縫,也早早地烙印在年幼的王蘆楨的指尖、發梢,乃至呼吸里。
王德清的身影,是墨坊里最沉靜的一道風景。他仿佛與那些黝黑的墨錠、沉重的石臼、咕嘟冒泡的膠鍋融為一體。晨曦微露,他便開始篩煙。巨大的馬尾篩懸在梁下,王德清弓著背,手臂有節奏地推拉著篩框,發出“哐啷…哐啷…”的悶響。細如粉塵的上等松煙,如同黑色的雪,紛紛揚揚落下,在下方巨大的木槽里堆積。小小的王蘆楨,常搬個小杌子坐在一旁,仰著小臉看那“黑雪”。有時煙塵嗆入鼻腔,他忍不住“阿嚏!”一聲,揉著發紅的鼻頭,換來父親一個略帶責備卻溫和的眼神。
“爹,今天的煙,聞著…有點苦?”五歲的王蘆楨皺著小鼻子,指著剛篩下的一槽煙粉。
王德清停下動作,走過來,蹲下身,用指腹捻起一小撮煙粉,湊到鼻尖深深一嗅,又伸出舌尖極快地舔了一下。他黝黑粗糙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點點頭:“嗯,前日那批松根,油脂不足,火候也急了點?!彼牧伺膬鹤诱戳藷熁业男∧X袋,“楨兒鼻子靈。”
熬膠是另一項“大工程”。巨大的鐵鍋里,牛皮熬煮的膠液翻滾著渾濁的泡沫,散發出濃烈的、混合著肉香與微腥的氣味。王德清手持長長的木柄銅勺,緩緩攪動,神情專注得如同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膠液的黏稠度是關鍵,過稀則墨錠易碎,過稠則難以捶打均勻。他會用勺背挑起一縷膠絲,對著天光看它拉絲的長度和韌性,那專注的目光,仿佛在凝視某種生命的脈絡。
“爹,好了嗎?”王蘆楨蹲在灶邊,小臉被火光映得通紅。
“還差火候。”王德清的聲音低沉,“看這絲,要能拉一尺長不斷,韌如牛筋,才算‘透’?!彼紶枙寖鹤釉囍鴶噭訋紫?,沉重的銅勺對孩童來說太過吃力,王蘆楨憋紅了小臉,也只能讓膠液微微泛起漣漪。王德清便握住他的小手,帶著他感受那股粘稠的阻力?!坝昧σ獎颍囊o,膠有靈性,你急,它也躁?!?
墨坊最深處,光線最暗的角落,懸掛著一幅半舊的絹本畫像。畫中女子,正是王蘆楨從未謀面的母親——沈秋云。她穿著水綠色的家常襦裙,坐在一張并不奢華的梳妝臺前,微微側身,對著畫外展顏而笑。那笑容明媚清澈,仿佛能驅散墨坊里所有的陰翳。她烏黑的秀發并未梳成繁復發髻,僅用一根雕工略顯稚拙的兔子木簪,松松綰起一部分青絲,垂下的幾縷更添幾分靈動。她纖纖玉指間,拈著一朵小小的、不知名的紫色野花。
這幅畫,是王蘆楨認識“母親”的唯一窗口。他常常獨自搬個小板凳,坐在畫像前,一坐就是半天。陽光透過高麗紙糊的窗欞,斜斜地灑在畫像上,母親的笑容仿佛在光暈中流動。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觸摸畫中母親的臉頰,冰涼的絹帛觸感讓他微微縮手,但指尖劃過那根兔子木簪時,又生出一種奇異的溫暖。
“娘,”他小聲地、自言自語,“爹說你的眼睛和我一樣亮…是真的嗎?”他拿起自己用廢棄墨泥捏成的小兔子,舉到畫像前,“你看,我捏的,像不像你的簪子?”他還會把先生在學堂教的《三字經》,磕磕絆絆地背給畫像聽,仿佛母親就在眼前,正含笑聆聽。
王德清撞見過幾次兒子這近乎虔誠的“對話”。他從不打斷,只是默默站在作坊通往內室的布簾后,高大的身影被昏暗的光線拉得很長。他看著兒子小小的、專注的背影,又望向畫中妻子永恒的笑靨,那雙總是沉靜如古井的眼眸里,翻涌著深不見底的哀慟與溫柔。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掛著的一個小小錦囊,里面,珍藏著那根真實的兔子木簪。
這根木簪,是王蘆楨對母親最具體的念想。一次,他趁父親外出送墨,偷偷從錦囊里取了出來。木簪入手溫潤,帶著歲月的包漿,兔子雕刻得憨態可掬,只是眼睛處因長年摩挲,顏色略淡。他對著屋里唯一一面模糊的銅鏡,笨拙地試圖將木簪別在自己稀疏的發髻上,卻怎么也弄不好,反而扯掉了幾根頭發。他有些懊惱,拿起父親刻墨模的小刀,想找塊木頭自己試著刻一個。刀鋒銳利,他心一急,手指被劃開一道口子,血珠立刻涌了出來。
“嘶…”他痛得倒吸冷氣。
王德清不知何時已回來,站在門口。他沒有責備,快步上前,抓起兒子的手查看傷口。他從搗好的煙粉里捻了一小撮,按在傷口上。松煙有止血之效,但刺激的痛感讓王蘆楨小臉皺成一團。王德清沉默地找出干凈的布條,仔細地替他包扎好,動作輕柔得與那雙布滿老繭和墨漬的大手極不相稱。包扎完畢,他才拿起那根被放在桌上的兔子木簪,用袖角輕輕擦拭,重新放回錦囊,掛回腰間。整個過程,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摸了摸兒子的頭,眼神復雜難辨。
淮江鎮官辦學堂的晨鐘敲響,驚飛了檐下幾只麻雀。穿著各色衣衫的孩童魚貫而入,帶著清晨的喧囂與懵懂。這一天,學堂的氣氛格外不同。當杜家的雙轅青篷馬車穩穩停在學堂門口時,幾乎吸引了所有目光。車簾掀開,先跳下一個穿著簇新青衣、眼神機靈的小廝,麻利地放下腳踏。接著,一個穿著寶藍色錦緞長袍、腰間系著羊脂玉佩、頭戴小小銀冠的少年,才矜持地踩著腳踏下來。他膚色白皙,眉眼清秀,只是下巴習慣性地微微抬起,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疏離感。這便是杜衡,淮江首富杜家的嫡子。
管家趙福哈著腰,親自將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書箱遞給小廝,又對著聞聲出來的學堂先生李秀才拱了拱手:“李夫子,我家少爺就拜托您了?!睉B度恭敬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底氣。杜衡略略點頭,算是見禮,目光在學堂門口好奇或敬畏的孩子們臉上掃過,最后落在一個靠墻站著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袖口和肘部打著同色布料的補丁,針腳細密卻難掩寒酸。他背著一個用舊墨匣改制的書箱,邊緣磨損得露出了木頭原色。他站得筆直,像一株新抽芽的青竹,神情安靜,與周遭的喧鬧格格不入。晨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清俊的輪廓,尤其那雙眼睛,清澈明亮,仿佛倒映著淮江的粼粼波光。這便是王蘆楨。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杜衡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好奇,隨即被矜持取代。王蘆楨則平靜地移開目光,仿佛對方華麗的排場不過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學堂內,李秀才按年齡和個頭安排座位。田有祿,米鋪田掌柜家的獨子,圓滾滾的身子,紅撲撲的臉蛋,因為個頭最高,被安排坐在最后一排,恰好與王蘆楨同桌。他看著旁邊沉默的王蘆楨,又看看前排被幾個富家子弟簇擁著的杜衡,大眼睛里滿是新奇。
第一堂課是習字。李秀才在紙上寫下“仁、義、禮、智、信”五個大字,要求學生們臨摹。王蘆楨鋪開自己帶來的廉價毛邊紙,研開父親制的、帶著淡淡松煙香的墨塊。他握筆的姿勢端正,手腕沉穩,落筆雖顯稚嫩,但一筆一畫極有法度,結構勻稱。反觀其他學生,要么墨跡洇開一片,要么字歪歪扭扭。
田有祿寫得滿頭大汗,紙上墨團亂飛,他懊惱地抓抓頭,一扭頭,正看到王蘆楨紙上工整清秀的字跡,頓時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脫口而出:“哇!王蘆楨,你的字寫得…寫得比夫子還好看!”聲音洪亮,瞬間打破了課堂的安靜。
所有目光“唰”地集中過來。李秀才踱步過來,拿起王蘆楨的字看了看,眼中露出贊許,捋須道:“筆力雖弱,然結構端方,筆意初顯,難得,難得?!彼制沉艘谎厶镉械摴懋嫹愕淖?,無奈搖頭。杜衡也回過頭,目光在王蘆楨的字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他洗得發白的袖口,嘴角幾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隨即轉回頭去,挺直了脊背,在自己昂貴的宣紙上更加用力地書寫,筆鋒刻意追求凌厲,卻顯得有些刻意和浮躁。
第一次月考,成了王蘆楨光芒初綻的舞臺。題目是《論學之樂》。杜衡洋洋灑灑,引經據典,辭藻華麗,將讀書比作“登瓊樓”、“攬明月”,極盡鋪陳。王蘆楨的答卷則截然不同。他開篇便寫:“學之樂,非在雕梁畫棟,金榜題名。樂在懵懂初開,如暗室得燭;樂在疑竇得解,如渴飲甘泉;樂在鄰里老叟,因兒代書家信,展顏而笑;樂在田埂壟間,聞父老言農事艱辛,方知書中所載‘粒粒皆辛苦’非虛言…”文字質樸,卻字字發自肺腑,充滿了對知識最本真的渴望和對身邊人事的細微體察。
李秀才當堂誦讀王蘆楨的文章,擊節贊嘆:“此文不尚浮華,而情真意切,以微見著,深得‘格物致知’之精髓!當為魁首!”他亦點評杜衡:“杜衡之作,文采斐然,氣象宏大,然稍欠根基,流于空泛,居次席亦可嘉?!?
掌聲響起,多是給王蘆楨的。田有祿拍得最響,小臉激動得通紅。杜衡端坐著,臉上維持著得體的微笑,向王蘆楨點頭致意,桌下的手卻緊緊攥住了衣袍下擺,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下課后,幾個平日里巴結杜衡的學生圍在他身邊,七嘴八舌:“杜兄何必介懷?定是那王蘆楨走了狗屎運!”“就是,他懂什么氣象?不過是撿些鄉下見聞充數罷了!”杜衡聽著這些奉承,臉上的笑容漸漸自然,他拍了拍為首一人的肩膀,故作輕松道:“無妨,一次小試而已。王兄…確有獨到之處?!敝皇悄恰蔼毜街帯彼膫€字,咬得略重。
放學的鐘聲是解放的號角。少年們像出籠的雀鳥,涌出學堂。王蘆楨收拾好書箱,正要離開,田有祿圓滾滾的身子靈活地擠過來,一把拉住他:“阿楨!等等我!咱們去‘育芳園’!”
“育芳園”是城西廢棄的私家園林,荒草叢生,斷壁殘垣,卻成了孩子們的冒險樂園。王蘆楨和田有祿熟門熟路地跑到一處坍塌的矮墻邊。田有祿蹲下,拍著自己厚實的肩膀:“阿楨,上!”王蘆楨也不客氣,踩著他的肩膀,利落地翻了過去,又伸手把氣喘吁吁的田有祿拽了上來。
園內草木蔥蘢,蟲鳴唧唧。田有祿像只靈活的胖鼴鼠,在草叢里鉆來鉆去,興奮地大喊:“快!阿楨!那邊!聽!有大家伙在叫!”他循著蛐蛐兒響亮的鳴叫聲,躡手躡腳地撥開一叢茂密的狗尾巴草,眼睛一亮:“哈!在這!”他小心翼翼地從一塊半埋的破瓦罐下,捧出一只個頭碩大、通體油黑發亮、雙翅摩擦發出低沉有力“瞿瞿”聲的蛐蛐兒?!翱矗『陬^將軍!威風不?”
王蘆楨也來了興致,他側耳傾聽,敏銳地捕捉到另一處斷石下傳來一陣短促而尖銳的鳴叫。他走過去,輕輕掀開一塊松動的石板,一只體型稍小、但動作異常迅捷、翅膀邊緣帶著一圈暗金色的蛐蛐兒赫然出現?!敖鸪岽笸?!好家伙!”
兩人正興奮,一個帶著戲謔的聲音響起:“喲,收獲不小嘛!”杜衡不知何時也翻墻進來了,身后跟著兩個家丁模樣的少年。他手里拿著一個極其精致的紫竹小籠,籠子雕著纏枝蓮紋,籠門是象牙插銷?!翱纯次疫@個?!彼乓频拇蜷_籠子,里面是一只通體玉白、觸須修長、形態優雅的蛐蛐兒。“‘玉麒麟’,剛從臨錫府弄來的,十兩銀子呢!”
田有祿看得眼睛發直:“乖乖!十兩!夠我家鋪子賣多少米了!”王蘆楨只是看了一眼,淡淡道:“品相是不錯?!?
“比比?”杜衡挑眉,帶著挑戰的意味。田有祿立刻來了勁:“比!當然比!我的‘黑頭將軍’先來!”
簡陋的粗陶罐成了戰場。田有祿的“黑頭將軍”果然兇猛,一上來就氣勢洶洶地撲向“玉麒麟”。兩只蛐蛐兒觸須相碰,瞬間撕咬在一起?!昂陬^將軍”仗著力大,幾次將“玉麒麟”掀翻,但“玉麒麟”動作靈活,總能險險避開要害,伺機反咬。幾個回合下來,“玉麒麟”一條纖細的后腿被咬傷,行動明顯遲緩。杜衡的臉色沉了下來。
“阿楨,讓你的‘金翅大王’上!替我報仇!”田有祿摩拳擦掌。王蘆楨將自己的草編小籠打開,“金翅大王”躍入罐中。它似乎被“玉麒麟”的優雅激怒了,振翅發出挑釁的鳴叫,主動發起了進攻!它的動作快如閃電,專攻下盤,幾次將“玉麒麟”撞得趔趄。最終,“金翅大王”一個迅猛的撲擊,死死咬住了“玉麒麟”的一條前腿,猛地一甩!“玉麒麟”被狠狠摔在罐壁上,掙扎了幾下,那條前腿竟被生生扯斷!
“贏了!阿楨贏了!”田有祿激動地跳起來,拍著王蘆楨的肩膀。杜衡的臉色徹底黑了。他盯著罐中斷腿掙扎的“玉麒麟”,又看看王蘆楨罐中耀武揚威的“金翅大王”,眼神陰沉。他強擠出一個笑容:“呵,王兄這只,倒是兇悍得緊。”他伸手進紫竹籠,看似要將受傷的“玉麒麟”取出,手指卻極其隱蔽而用力地一捏!那原本還在掙扎的“玉麒麟”瞬間僵直不動了。
王蘆楨沒有注意到杜衡的小動作。他看著自己罐中得勝的“金翅大王”,又看看杜衡手中那個精美卻如同囚籠的紫竹籠,搖搖頭:“籠子再好,困著它也不快活。我這草籠雖陋,透氣,它叫得也歡。”說著,他打開草籠,走到一處草木豐茂的角落,將“金翅大王”輕輕放了。“去吧,你贏了,該得自由?!?
杜衡一愣,隨即嗤笑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假仁假義!斗敗了便是廢物,放了也是喂鳥!”他不再看王蘆楨,轉身帶著小廝離開。
田有祿撓撓頭,看看杜衡的背影,又看看王蘆楨,憨憨地問:“阿楨,真放了?。慷嗫上А?
王蘆楨望著“金翅大王”消失的方向,輕聲道:“不可惜。它贏了,該回它的天地去。”陽光穿過樹葉,在他清瘦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杜衡那句“假仁假義”像根細小的刺,第一次扎進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