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半夜燒起來的。
不是宮里的紅燭,不是城頭的烽煙,是東市最偏的那條巷子,一間連門牌都沒有的破屋。火舌從窗欞里鉆出來,像一群猩紅的蛇,舔著冬夜的風,越燒越旺。
我是在睡夢中被驚醒的。
不是被喊聲,是被一股味道——焦糊,混著一種奇異的甜腥,像燒頭發,又像燒肉。
我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中衣。
小滿也醒了,臉色發白:“小姐……是……是東市。”
我披衣下床,沒要人扶,徑直走向殿門。
風很冷,刮在臉上,像刀。宮里的燈籠都滅了,只有東市的方向,一片通紅,映得半邊天都成了血色。
我站在昭陽殿的臺階上,望著那片火光。
它燒得不急,也不躁,就那么穩穩地,一寸一寸,吞噬著那間破屋。像在煮一鍋慢火的湯,熬著里面的秘密。
“傳蕭珩。”我說。
小滿想勸,張了張嘴,又閉上。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上一次城中起火,是太后放的,為了燒檔案,燒人證,燒掉所有可能支持血詔的東西。那火,是滅口。
可這一場,不一樣。
它太小了,小得像被故意藏起來。它太偏了,偏得連巡夜的更夫都懶得去。它燒得……太安靜了。
安靜得,像一場祭奠。
蕭珩來了,肩傷未愈,走路還跛。他站在我身后,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眉頭緊鎖。
“查。”我說,“是誰家的屋。住的什么人。為什么燒。”
“是。”他應聲,轉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他,“別帶兵。你一個人去。帶個火把就行。看看……火里有什么。”
他回頭,眼神里有一絲不解,但沒問,點了點頭,走了。
我站在原地,等。
風從東市吹來,帶著熱氣和那股甜腥味。我閉上眼,忽然想起七年前,地窖里的味道。也是這樣,甜腥中帶著腐爛的鐵銹味。
那時,他們給我灌蝕骨散。
現在,這火里,燒的又是什么?
一個時辰后,蕭珩回來了。
他臉上沾了灰,火把的光映著他半邊臉,明暗交錯。他手里,提著一個東西——半塊燒焦的木牌,上面依稀能辨出幾個字:“……氏……安……”
“是間藥鋪。”他聲音低沉,“很小,幾乎沒人知道。老板是個老頭,姓陳,十年前從北境逃難來的。沒親人,沒徒弟,獨居。”
“燒了什么?”
“藥。”他頓了頓,“全是毒藥。柜子里的方子,寫的都是‘蝕骨散’的變種。還有……忘川草。”
我呼吸一滯。
忘川草。
又是它。
這名字,像一根刺,扎進我的記憶。七年前,我從藥渣里翻出它,知道它是掩蓋其他毒藥的幌子。現在,它又出現了,燒在一場無人知曉的火里。
“人呢?”我問。
“死了。”蕭珩說,“在里屋的床上,蜷著,像是睡著了。但……”
“但什么?”
“他手里,攥著一張紙。”
他遞給我。
我接過。
火光下,紙已焦黑,邊緣卷曲,但中間一行字,竟奇跡般地清晰:
“她們都錯了。毀容的,不該是她。”
我盯著那行字。
一遍。
兩遍。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是誰?
沈家那個“丑女”?還是……安樂公主?
這老頭,十年前從北境來。北境……是母妃的娘家。
我猛地抬頭:“他埋在哪?”
“亂葬崗。”蕭珩說,“無名墳,連碑都沒有。”
我懂了。
這火,不是滅口。
是有人,想讓我看見。
看見一個被遺忘的真相。
看見一個被燒掉的名字。
第二天,我沒上朝。
我去了亂葬崗。
雪剛化,泥濘遍地,踩上去,靴子陷進去,拔出來,帶著一股腐臭。三千八百二十七塊碑,整整齊齊,像一支沉默的軍隊。可我知道,在它們之外,還有無數個沒有名字的墳。
我找到了那座無名墳。
很小,土堆低矮,上面長著幾根枯草。
我蹲下,用手挖。
泥很濕,很冷,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
小滿想幫忙,我搖頭。
這是我欠的。
挖了許久,棺木露了出來。很薄,一碰就裂。
我掀開。
里面,是具干枯的尸體,穿著破舊的藥袍。手里,還攥著那張焦紙。
我輕輕掰開他的手,把紙拿出來。
然后,我從懷里掏出一塊布——是我那件磨毛的中衣,袖口的破洞,我還沒縫完。
我把它蓋在尸體上。
“陳老先生。”我低聲說,“謝謝你。”
謝謝你,在所有人都想讓我忘記的時候,記得我。
謝謝你,在所有人都想讓我變成“安樂”的時候,告訴我——毀容的,不該是我。
我重新填土,把墳堆高了些。
回宮的路上,我一句話沒說。
蕭珩跟在后面,也沒問。
直到殿門口,我才停下。
“蕭珩。”我轉身。
“在。”
“去查十年前北境的舊檔。一個姓陳的藥童,因何獲罪,為何流放。”
“是。”
我走進殿內,關上門。
炭火燒得旺,可我渾身發冷。
我坐在案前,拿起針線。
不是縫衣。
是縫那塊布。
一針,一線。
很慢。
線是白的,針是冷的,手在抖。
小滿在門外掃雪,掃帚劃過青磚,沙沙響,像有人在低語。
“小姐……”她忽然停住,“東市的墻……又有人寫字了。”
我沒抬頭。
“寫什么?”
“‘陳伯,安好。’”
我手一顫,針扎進指腹。
血珠冒出來,滴在線上,暈開,像一朵小小的梅。
陳伯?
誰會知道陳伯?
誰會在這個時候,給一個燒死的藥鋪老頭,寫一句“安好”?
我放下針線,起身。
雪地里,腳印一串,通向宮門。
東市。
墻還在。
炭字未化,黑得刺眼。
“陳伯,安好。”
下面,沒有餅,沒有紙錢。
只有一小堆灰燼,是昨夜大火的殘余。
我蹲下,伸手,從灰里扒拉。
忽然,指尖觸到一絲柔軟——一片燒焦的紙角。
我撿起來。
上面,畫著一幅小像。
一個老人,坐在藥鋪前,手里拿著一桿秤。
他身后,藥柜上,貼著一張泛黃的畫像。
畫中女子,眉如遠山,眼若秋水,鼻梁高挺,唇形微翹。
和我未毀容時的輪廓,一模一樣。
安樂公主。
我捏著那片紙,手抖。
這老頭,不僅記得我。
他還畫過我。
他守著這個秘密,守了十年。
直到昨夜,他用一把火,把它燒給了我。
我站起身,對禁軍下令:“查。”
“查這字是誰寫的。查這畫是誰留的。查這十年里,還有誰知道陳伯。”
“查到后——”我頓了頓。
“帶她來見我。不綁,不押,不跪。”
回宮。
殿內,炭火微弱。
我繼續縫布。
一針,一線。
慢。
蕭珩來了,肩傷換過藥,露出嫩肉,像剛剝皮的獸。
他站在我身后,不說話。
只看我縫。
“你變了。”他忽然說。
“是。”我點頭,“我不再只看仇了。”
“可你不怕嗎?”他問,“不怕這是陷阱?不怕有人借一個死人,動你心,再一刀捅進來?”
“怕。”我笑,“可我更怕——若我不信,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沉默。
良久。
“你縫什么?”
“我的過去。”我低頭,“縫不回去,也得縫。”
他沒再問。
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塊布,遞給我。
是塊舊帕,洗得發白,邊角繡著一朵小金桂。
和母妃的一模一樣。
“你落下的。”他說。
我接過。
指尖撫過那朵金桂。
突然,我想起什么。
猛地抬頭。
“蕭珩。”
“在。”
“七年前,你被貶為庶人,流放北境。是誰救了你?”
他一怔。
“一個老藥童。”他聲音低沉,“他治好了我的傷,還……給了我一張畫。”
“畫什么?”
“一個女孩。”他看著我,“說,若你活著回來,就把畫交給她。”
我懂了。
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不是為復仇。
是為——這世上,還有人記得,我曾經,不只是一個被毀容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