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州的秋風(fēng)總裹著山澗的潮氣，剛過巳時，天就陰得像塊浸了水的灰布。蕭珩攏了攏寬大的素色長衫，指尖掠過袖上繡著的暗紋蘭草——那是母親親手繡的，針腳細密，卻掩不住布料下嶙峋的手腕。他咳了兩聲，帕子上立刻洇開淺紅的血痕，風(fēng)一吹，那點猩紅便在素白上洇得更開了。

“公子，前面就是分水嶺了，過了這道梁，寧州縣城就不遠了。”隨從阿忠牽著馬，聲音里帶著小心。他跟了蕭珩五年，知道這位九殿下看著溫和，骨子里卻比誰都執(zhí)拗——太醫(yī)說他需靜養(yǎng)，他偏要千里迢迢來這窮山僻壤探望外祖父；明知二皇子在京中對他虎視眈眈，竟只帶了自己一個隨從。

蕭珩將染血的帕子折好塞進袖中，唇邊浮起一抹淺淡的笑：“外祖父的蒙館在城西巷尾，記得買兩串糖葫蘆，他總念叨著?！彼f話時氣息很輕，像怕驚擾了山間的霧氣，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點血色，倒添了幾分病中清俊。

阿忠應(yīng)著，卻忍不住往四周看。這山路蜿蜒，兩側(cè)是密不透風(fēng)的林子，樹梢被風(fēng)刮得“嗚嗚”響，總像藏著人。他握緊了腰間的短刀，喉結(jié)動了動：“公子，二皇子那邊……”

“他在京中根基深，未必會追到這地方來?！笔掔翊驍嗨抗饴湓谶h處層疊的山影上。蕭珩自小體弱，常被外祖父抱在膝頭教詩，那些泛黃的書卷里藏著他少有的暖意。

正說著，林子里突然傳來“咔”的一聲輕響，像是枯枝被踩斷。蕭珩的腳步頓住了，阿忠已拔刀護在他身前，聲音發(fā)緊：“誰在那里？”

風(fēng)卷著落葉滾過路面，片刻的死寂后，十幾個黑衣人從林中竄出，玄色勁裝，蒙面遮臉，只有眼睛露在外面，淬著冰似的冷光。為首的人握著柄短匕，刃上泛著幽藍，顯然淬了毒。

“九殿下，二殿下有請?！蹦侨寺曇粝衲ミ^的石頭，難聽又刺耳。

蕭珩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追來了。

“我與二皇兄素?zé)o往來?！笔掔窈笸税氩?，指尖冰涼。他自幼湯藥不斷，別說武功，連尋常男子的力氣都不及，此刻面對這些訓(xùn)練有素的殺手，竟連掙扎的余地都沒有。

阿忠倒是練過幾年拳腳，此刻紅了眼，揮刀便砍：“休想傷我家公子！”刀鋒劈向為首的黑衣人，卻被對方輕易避開。那些人顯然沒把阿忠放在眼里，幾個回合便將他纏住，另有三人直撲蕭珩而來。

“公子快走！”阿忠被一刀劃中胳膊，鮮血直涌，卻依舊死死擋著。

蕭珩咬著牙轉(zhuǎn)身就跑。長衫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他跑得急，胸口一陣發(fā)悶，咳嗽聲接連不斷，眼前陣陣發(fā)黑。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視線，像毒蛇一樣纏在背上。

山路陡峭，他腳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手肘被碎石劃開一道口子。還沒等爬起來，后頸就被人抓住，冰冷的匕首抵在了咽喉。

“九殿下，別費力氣了。”黑衣人冷笑，“二殿下說了，給您個體面。”

蕭珩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竟生出幾分倔強：“我若死了，二皇兄該怎樣向父皇交代?！?

就在這時，山下傳來阿忠的慘叫。蕭珩猛地回頭，正看見阿忠被一刀刺穿胸膛，那雙總是帶著憨厚笑意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著他，像是在說“快走”。

一股血氣沖上頭頂，蕭珩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地掙開鉗制，順著陡坡滾了下去。坡上長滿了荊棘，劃破了他的臉頰和手臂，長衫被勾得破爛不堪，可他不敢停。風(fēng)聲里混著黑衣人的怒罵，還有飛射而來的弩箭，一支擦著他的額角飛過，釘在旁邊的樹干上，箭羽嗡嗡作響。

他滾到坡底，撞在一塊巖石上，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掙扎著抬頭，才發(fā)現(xiàn)坡下竟是條湍急的河流，濁浪翻滾，拍打著岸邊的礁石，發(fā)出震耳的轟鳴。

“看你往哪跑！”黑衣人追了上來，手中的短刀在陰天下閃著寒光。

蕭珩看著那洶涌的河水，又回頭看了看步步緊逼的殺手，突然笑了。他這病弱的身子，活著也是累贅，倒不如就此了斷，或許還能讓二皇兄少些忌憚。

他轉(zhuǎn)身想往河里跳，卻被身后的黑衣人一腳踹在后背。劇痛襲來時，他聽見利刃入肉的聲音，肩胛處像是被火燒一樣疼。身體失控地向前倒去，“撲通”一聲墜入冰冷的河水。

意識模糊間，他感覺水流正拖著自己往深處去，傷口在水里疼得鉆心。他想掙扎，可四肢像灌了鉛，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渾濁的河水嗆進鼻腔，帶著土腥味，他閉上眼，想起母親在燭火下細心地縫著衣服，想著外祖父教他一筆一筆寫字，漸漸失去了知覺。

……

阿蠻（姜蠻）扛著只肥碩的野豬，腳步輕快地走在河邊。她剛在山坳里設(shè)了陷阱，沒想到竟逮著這么個大家伙，夠她和隔壁的瞎眼婆婆吃半個月了。

她生得高大，比村里大多數(shù)男人都要壯實，古銅色的皮膚是常年日曬雨淋的證明，胳膊上的肌肉線條分明，走起路來帶風(fēng)。剛走到蘆葦叢邊，腳下踢到個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個人。

“嚯，哪來的？”阿蠻放下野豬，蹲下身打量。那人穿著件破爛的長衫，渾身濕透，頭發(fā)糊在臉上，一動不動的，像是沒氣了。

她伸手探了探對方的鼻息，感覺到一絲微弱的氣流，頓時來了精神。山里人實誠，見死不救會遭天譴的。她一把將那人翻過來，想看看傷在哪，手指撥開濕發(fā)時，卻猛地頓住了。

這一看，阿蠻的臉“騰”地紅了，連耳根都燒了起來。

那人長得……真好看。

劍眉微蹙，鼻梁挺直，嘴唇是失血過多的淡粉色，明明昏迷著，卻像畫里的仙人。尤其是那皮膚，白得像山里罕見的白玉，跟她這常年在外跑的黑炭似的胳膊一比，簡直像兩樣物件。

阿蠻活了十八年，打小跟著養(yǎng)父打獵，見慣了糙老爺們，要么滿臉絡(luò)腮胡，要么渾身汗味，哪里見過這樣的人物？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那細膩的臉頰，指尖剛要碰到，又猛地縮回來，在自己粗布衣裳上蹭了蹭。

“瞎想啥呢，羞死人了?！彼俗约阂豢?，目光落在對方肩胛的傷口上。那口子深可見骨，血還在往外滲，混著泥水，看著就疼。

她不再猶豫，兩手抄起那人的腋下，像拎只小山羊似的把人往自己的木屋拖。這人看著瘦，倒還有點分量，阿蠻卻臉不紅氣不喘，大步流星地走著，路過剛才放下的野豬，還不忘一腳把它勾到身邊，一并拖著走。

到了木屋前，她把人放在門板搭的床板上，又去拖野豬，折騰了半天才把野豬掛在房梁上?；仡^看時，見那人眉頭皺得更緊了，嘴唇也開始發(fā)白，她趕緊找來干凈的布條和草藥——這是她打獵時必備的，治外傷很管用。

她蹲在床前，小心翼翼地剪開那人的長衫。布料滑落時，露出他清瘦卻勻稱的身子，腰窄得像一掐就斷，跟自己結(jié)實的腰身完全不同。阿蠻的臉又紅了，趕緊低下頭，專心處理傷口。

清洗、敷藥、包扎，動作麻利得像處理獵物，可指尖觸到那溫?zé)岬钠つw時，總?cè)滩蛔“l(fā)顫。她偷偷抬眼，看見那人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心里突然冒出個念頭：這么好看的人，可不能死了。

要是活下來了，留在山里給她當(dāng)……當(dāng)什么呢？阿蠻自己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看著他心里挺舒坦，比打了只大野豬還高興。

她燒了鍋熱水，用布巾蘸著，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泥污。擦到嘴唇時，那人突然動了動，喉結(jié)滾了滾，像是在渴水。阿蠻趕緊找來個粗瓷碗，倒了些溫水，又怕他嗆著，用小勺一點點喂。

水喂進去，那人的眉頭舒展了些。阿蠻看著他安靜的睡顏，突然覺得這簡陋的木屋好像亮堂了不少。她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床邊，手里拿著根剛削好的木箭，眼睛卻時不時往床上瞟。

“喂，你可得醒過來啊?！彼÷曊f，“醒了我給你烤肉吃，我烤的野豬肉，比鎮(zhèn)上酒樓的還香?！?

窗外的風(fēng)還在吹，河水流淌的聲音遠遠傳來。阿蠻看著床上那張俊美的臉，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砰砰直跳。她想，等這人醒了，得問問他叫什么，是從哪里來的——最好，是再也回不去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