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震腦子嗡地一聲,僵在原地。他確實不信這幫渠漢能獨吞那伙兇悍妖賊,卻絕未料到,黃巢竟承認得如此爽利,甚至……隱隱透著一股詭譎。
“你……你等還有臂助?”他喉嚨發干,艱難地擠出問話。
“自是有的。”黃巢平靜點頭,一雙眸子幽深似潭,忽地浮起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
“不就是陳都頭您,今晨親率諸位衙差兄弟與我等,直搗那賊巢深處,一刀斬下那妖首頭顱的么?我等不過是仗著都頭虎威,緊隨其后,堵住賊人退路,這才將那伙妖賊……一鼓成擒,盡數剪滅了啊!”
話音不高,卻如重錘砸在灘涂死寂的空氣里。
“俺?俺們?!”陳震的眼珠差點瞪出眼眶,整個人像被雷劈焦了的老樹樁,腦瓜子甚至沒轉過彎來,渾身上下透著難以置信的呆滯與震撼。
“都頭高風亮節,不愿居功。但這份天大的功勞,”黃巢語調一轉,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仿佛在陳述鐵一般的事實,“事關地方靖綏、朝廷臉面,豈能埋沒草莽?”
“這煌煌功績,正該上報衙署,入呈朝廷,以籌都頭大功!”
“想必縣尉大人得知都頭您斬殺妖賊,也定會倍覺寬慰的吧。”他又補上一句,釘死了這顆功勞釘。
“這……”陳震心中微微一動,露出一絲猶豫之色。黃巢看在眼中,手向后微微一擺。后方兩名孔武的渠幫漢子應聲上前,步履沉重。兩口同樣形制的烏木箱子咚地一聲落在泥地上,濺起幾點潮濕的土星。箱蓋猛地掀開——
嗡!
又是那片令人窒息的炫光!銀錠碼放整齊,金光璀璨奪目,其間混雜著溫潤玉色和耀眼的珠光,幾乎將這一片灰蒙灘涂都映亮了幾分。貪婪的抽氣聲瞬間取代了適才的驚愕死寂,所有衙差弓手的目光,瞬間如同鐵屑遇上了無形的磁石,死死被那兩箱財富吸住。
黃巢的聲音適時響起,平穩,清晰,帶著一絲對“官府體統”的敬畏:
“昨夜攻破賊巢,尋獲賊贓無數。這些金銀,皆屬不義之財,草民等卑賤之人,怎敢擅自處置?”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已經忘記呼吸、眼睛發直的皂隸面孔,最終釘在失魂落魄的陳震臉上。
“如今便將這贓物移交諸位,請陳都頭…及諸位官差,代為收歸衙署。”他刻意頓了頓,嘴角牽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弧度,話鋒暗含深意。“草民等見識淺薄,也不知這兩箱子賊贓作價幾何……還得勞煩諸位回衙之后,與各位相公自行點驗了。”
薛登在江上經營已久,且看他平日做派,便知曉他視財如命,也不知搜羅了多少不義之財。這兩箱子財貨,乃是臨走時黃巢在薛家莊子的地窖所得。那些渠幫漢子自身繳獲就有不少,這兩箱子財貨卻是數量巨大。以他們的身份來說,這些金銀珠寶卻是有些扎手了,倒是正好用來拉縣衙里的官吏下水。
金銀的光芒在陳震的瞳孔深處跳躍燃燒,將他殘存的理智和驚疑一點點熔成灰燼。黃巢那句帶著明晃晃誘惑的“以酬大功”,更如最后一記重錘,敲碎了他所有的抵抗。
旁人或不知曉,陳震卻是知道,之所以縣衙大張旗鼓的要追拿妖賊,是為了給有“東南王”之稱的朱勔朱承宣報復刺殺其父的大仇……若是這殺妖賊的功勞安到了自己頭上,豈不是也正好叫自己入了朱承宣的法眼?
朱家受天子青睞,只需一個念頭,便足可使雞犬升天……潘都頭便是想要入那朱家公子的眼,這才悍不畏死以至丟了性命。這功勞要當真砸在自己頭上……
“都頭?”黃巢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探詢,直直刺入陳震那已被金光照亮、官欲沖昏的腦袋里。
陳震渾身一顫,下意識就想答應,眼角余光,卻是忽然看到了正站在身旁,始終不置一詞的秦檜。他心頭猛的一涼,暗罵自己險些忘了這廝,遂在臉上擠出一抹討好來,看向秦檜道:“小秦先生,您看……”
秦檜面沉似水,叫人看不清他心中所思。他瞧了瞧那箱金銀,又看了看那箱子頭顱,而后一雙眼盯緊了黃巢,黃巢面色不變,與之對視。
“關于賊人身份,可有其他實據?”他忽然輕嘆一聲,問黃巢道。
“……有。”黃巢眉頭微不可察的一皺,向身后的石頭打了個手勢。石頭會意,立刻從船上捧了一柄帶血的刀來。黃巢將那刀雙手奉上,陳震一瞥那刀,目光便是一凝,“官造?”
那樸刀刀身上,赫然刻著一排銘文:“崇寧三年江寧軍器監東作坊司造張義”。
刀勒工名,這柄鋼刀,毫無疑問是出自官府武庫。黃巢道:“此刀是從賊人手中繳獲,乃是官刀……該是先時賊人從府衙中人手中所奪。或可佐證賊人身份?”
“不錯!即便是宵小倒賣的官刀,銘文也必定會被磨去。這刀必定是先時,賊人從俺們這奪走的官刀!”陳震激動道,眼神中震驚又帶著驚喜,完全沒想到黃巢竟會拿出這樣的物證來。他轉頭看向秦檜。
這刀,自然就是那一日黃巢從孫銅頭處繳獲的那一柄。在得知了宋廷對兵器管控之嚴、且前幾日又以“為妖賊所殺”給孫家兄弟結案后,他便意識到,這柄刀是一個絕好的栽贓利器。
原是打算若那縣衙里的縣尉,是個剛正之輩,就拿出這柄刀來,把薛登的通賊罪名坐實。而今這姓秦的書生既然問了,那便也只能事先將這一撒手锏透露。
秦檜陷入沉思,心知這柄刀上既有銘文,只消回去后前往府庫核驗,自可知道這柄刀是何時因何事帶出庫去,也就能知曉這柄刀是否遺失在妖賊手中……他面帶訝色的看向黃巢:莫非這個漢子,剿滅的當真是那伙難纏的妖賊不成?
“既如此,我等還是速速回城,好稟知縣尉。”秦檜思量再三,終于松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