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巳之交，天已大亮。從水灣處駛出的江船，正是方襲破薛登莊子歸來的渠幫漢子們。黃巢立于船頭，目光沉靜地眺望著空曠的灘岸。

他們原該早已登岸。只是遠遠望見灘頭鬼影也無一個，黃巢便知：黃滿倉未能引來衙役。他便即刻令眾人將船隱入更深的葦蕩，蟄伏以待。

渠幫漢子們得知他竟讓黃滿倉前往報官，此時還要等著官府的衙差來了再出面，皆是驚訝莫名。石頭不解道：“二哥，俺們…昨夜剛做下那等潑天血案！躲官府猶恐不及，怎還教滿倉去報官？這……這不是自己投了羅網？”

黃巢看到，他身后的其他臉孔，同樣寫滿了駭然與不解。

黃巢眼角余光掃過眾人，唇角似有若無地一抿：“難道，你等昨晚真以為，我是要害了你們上山落草不成。”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漢子們心頭，“衙差非是來拿人，是來送‘功勞’，替我等向官府討封賞的！”

渠漢們面面相覷。石頭更是驚得合不攏嘴，喉結上下滾動：“討…討賞？”

“不錯。”黃巢眼神銳利如錐，掃過這群濺滿血污、心中已起驚濤的漢子。昨夜裹挾著他們做下屠莊的大事，已是攥住他們生死命脈；此刻，卻該是揭開那張大網，收他們歸心的時候了。

“縣里妖賊之事鬧得沸反盈天，官府懸賞千貫，那幫衙差捕風捉影，寧可錯拿無辜，也要見血交差。說明他們已經是熱鍋上的螞蟻，已開始發昏犯渾了。”他回憶起黃大差些被構陷的往事，聲音里嘲諷之意更甚。

“這便是我們的機會。薛登藏頭露尾，刺了劉兄弟，不是賊是什么？干脆順勢指了他作妖賊，拿了他的人頭，去和官老爺們討賞！”

他冷冷一笑，踢了踢腳邊甲板上的那口箱子。“左右，死人是不會開口爭辯的。”

“這……”石頭倒吸一口冷氣，聲音發顫。他也聽聞過那巨額的賞格，如聽天方夜譚。“可…那薛登，怎能……成了妖首？”

“官府能信嘛？”

“我自有法子。”黃巢只吐出五個字，斬釘截鐵。

他目光掠過茫茫江面，心中宏圖鋪展：只需在暗中掌控住這長江上下的渠幫，日后若有機會，振臂一呼……這些渠幫漢子正可以幫助自己截斷宋廷漕運，扼住宋廷咽喉。而這些苦哈哈們，本身也是上好的兵源。只需裝備上精甲利刃，便是一支精兵。

而要如何攥取威望，莫過于帶領他們成不可成之大事，事后還感念自己恩德。

至于如何成就大事，這再簡單不過，那薛登雖素有兇名，在他黃巢眼中卻與土雞瓦狗無異——不過是個江湖土豪，只要時機選的對了，自是一鼓可下；

至于如何叫這些渠幫漢子感念自己，除了允他們劫掠薛登的財物外，還需要讓他們在殺人之后能安然脫身，日后，才好叫他們對自己所言死心塌地。

這些已經沾了血，作過亂的漢子們，正是自己日后起事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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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又爬高了些，岸上卻依舊沒有動靜。直到留在灘涂暗處的弟兄來報有人來了，黃巢這才下令起錨。

帆漿齊動，江船如離弦之箭，撕開蘆葦蕩，陡然出現在官差視野中。

灘頭。陳震正揪著黃滿倉的衣領厲聲呵斥，猛然看見江上有船破水而來，嚇得魂飛天外，以為是妖賊殺了個回馬槍！

被他攥著的黃滿倉卻猛地掙脫，如獲救星般朝江邊奔去，一邊跑，一邊驚喜道：“阿叔！是俺阿叔回來了！”

陳震聞得此言，臉上方才多了幾分血色。只是見到了黃滿倉引著下了船的黃巢過來，心里卻又是一慌：眼前這個漢子，好重的一身煞氣！還有胸上衣擺上那一攤一灘的暗紅，不是血漬又能是什么？

“草民黃二，見過都頭。”黃巢站定，拱手，動作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硬朗，目光更是直接釘在陳震臉上，不待怔愣的陳震說話，便繼續先聲奪人道：

“托都頭洪福，昨夜僥幸得勝。那伙劫掠殺人、攪擾地方的妖賊……已悉數剿滅了——不知我等該去何處領賞？”

“剿…剿了？！”陳震像被蝎子蜇了一般，驚得從地上彈起老高，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黃巢點點頭，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頭顱盡在船中，陳都頭可要查驗？”

陳震呆呆愣愣猶覺得難以置信，此時，那位小秦先生不知又從何處轉了出來，對陳震道：“陳都頭，事體重大，既如此說，確須一驗。”他目光在黃巢身上停留了一瞬。

“對，對！”陳震恍若找到了主心骨般，忙不迭應和。他領著秦檜和一眾弓手衙差上前，船上幾個粗壯漢子正抬著幾口沉甸甸的箱籠下船。

陳震等人目光下意識追隨著。黃巢走向其中一個箱子，伸手掀開箱蓋——

一片耀目的光刺得所有人眼目生疼！箱子里竟是滿滿的金銀珠玉，在未散的晨光下灼灼生輝！

四周死寂，只聞一片粗重的吸氣聲，無數道目光死死粘在箱內，一群衙差們的喉結下意識的滾動。

“呃……見諒，開錯了箱子，該是后面這一箱才是。”黃巢道，將那箱金銀“哐當”合上，陳震和一群衙差們不自禁的喟嘆聲。

黃巢走到另一個同樣形制的箱子旁，再次掀開——

寒氣陡然彌漫！箱內塞滿了一顆顆怒目圓睜、血污凝固的人頭！斷頸處干涸的血痂，散發出濃重的鐵銹氣味！

“聽說只要斬殺一名尋常妖賊，衙署獎賞十貫，斬殺為首妖賊，衙署賞銀一千貫。昨夜月黑了些，也不知哪個是妖賊首腦，還要勞煩衙署查驗分辨了。”黃巢道。

陳震等官差的目光才從那些金銀上生生拔開，猝然撞上這修羅景象，頓時胃里翻騰，有人當場干嘔起來。秦檜已皺著眉別過臉去，但那審視的目光，卻是聚焦在了黃巢的臉上。

“剿滅妖賊，茲事體大。敢問這位壯士，昨夜情形如何？”

黃巢答話早已成竹在胸：“賊人昨夜欲乘舟遁逃，我等本是在暗處窺伺，等待衙署來剿。然見賊人要走，便急急駕舟尾隨。”

“后見其到了一處莊中躲藏，我等恐其走脫。想起有五位兄弟性命昨夜斷送他們之手，此仇不報，無顏立于天地，干脆奮起而擊。”

“不意賊人正在那莊中歡飲，毫無防備，被我等一擊功成。”黃巢道。

他說話言語順暢，真假難辨，秦檜眼底掠過一絲疑色，一時卻也尋不到破綻。

“只憑你們這些漢子，竟能殺光了那伙妖賊？”陳震的驚疑終是壓過了恐懼和不適，他可是親眼見過那伙“妖賊”手段的，只三五人，便能屠戮了二十余精銳衙差！

眼前這些人大多他也認識，都是江上結社討生活的苦哈哈，雖也有把子氣力，卻多不是慣于舞刀弄槍的人物。竟能有這般的能耐？

“當然不能。”黃巢張口道。

此言一出，不僅陳震、秦檜，連他身后的渠幫漢子們呼吸都是一窒。

“若無臂助，我們如何能奈何得了他們？”黃巢目光掃過眾人，“能勝妖賊，自不是我們首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