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倉是花家主母派來幫著一雙兒女收拾的,她天天在梁州盼著兒女回家,可左右等只見信不見人,她命倉倉和魚保進長安,管他兄妹倆忙什么,押也得把他倆押回梁州。
元日是一年團圓的大日子,沒有不回家的道理。
花若谷信里說阿妹采買上癮,主母讓魚保也來,他四肢恢復康健如初,雖然一只眼視物模糊,但不影響“按住”花如山。
然而兩人剛由安化門南進長安,大雨撲簌簌墜落,元日前后已在臘月,鵝毛雪常見,可石子兒大的雨誰也沒見識過,好在兩人乘的是新車,雨水只是淋透了四壁,不像沿路看到的數十輛散架車;馬匹壯齡跑得還算穩,也沒像路上因濕滑崴了腳翻倒的老馬凄慘。
一個時辰艱難前行,兩人終于趕到延壽坊,只是下車時他們好似凄風冷雨鉆出來的地鼠,渾身澆透好生狼狽。
久別重逢的喜悅被大雨淋了個透滅,善果剛備了干燥的衣裳讓二人更換,黑云翻卷滾滾而來,蓋在本就昏暗的長安上空,世界成了一團漆黑,緊接著屋檐,門窗開始出現破碎的裂響,兩人身上的冷氣還沒散去,驟冷隨著混白的冰雹砸落在地。
窗紙被拳頭大的雹子砸穿,三人瞠目結舌,他們見過透明的雹,雪白的雪,可今日這種雪色的雹子人生初見!
冰凍刺骨,寒風貫通肺腑,冷,不足以形容此時徹骨的寒凍,屋中碳柴沒停的燒,可觸及墻壁,依舊如在冰窟。
門外開始出現尖叫,剛才滿街的哭天搶地在雪雹之下逐漸化成凄慘哀嚎,凍還沒來得及扼死人命,砸死先行來了。
轟鳴炸響,一陣接一陣隆隆的滾動聲突然襲來,尖叫更多了,呼號更多了,花若谷和善果各自頭頂木椅攀上房,一望東北,花若谷登時雙目圓睜:皇城方向一汪黑藍翻涌,龍首渠決堤了!
長安北高南低,按照易學來看,大城可分九區,一層層由北向南丘陵形態分布成爻卦九道,皇城就在最不怕淹的初九道,因為初九潛龍勿用,傳說太極宮下潛藏巨龍,故此龍首渠單引浐水,渠道也不與其他交匯,而是多源并舉,獨立四渠,主供皇城。
就是這樣,龍首渠才有著比其他四渠更嚴密的防備:若出意外,重閘扣下,寧淹坊市,死護宮城。
此時此刻,龐大寬綽的鐵閘死死抵住瘋狂涌漲的浐水,高聳的水墻被鑄鐵墻嚴關在外只能另尋他處,于是高高的水浪在閘墻碰了壁只能一頭撞回城坊,坊內過渠的古池本也漲水如龍,這下遇上從天而降的怒瀑,東北市坊不出三刻全線被淹,高地的水沒過了窗,低地的則淹沒了整棟屋舍,只露一個個冒尖的頂證明這片土地不是荒原。
“備大車,備藥箱,碳火別停,我去接山兒,沿路帶出一個是一個。”花若谷心焦,妹妹這個不省心的。
咣咣咣!咣咣咣!
宅門雷動,重錘擊打一般,門外人叫破了嗓子花若谷才聽出是尤宣。
奴人開了門,胖墩墩的身體飛撲進來倒在院中,尤宣被雹子砸得鼻青臉腫,一見房頂的花若谷高聲求救:“花郎,龍首渠倒灌,舊閘失修,快頂不住了!”
花若谷心下一震,皇城也要被淹了?
“杜公請花郎前去疏水救險,《水造法》中提及五渠急救之法,求花郎,救內廷!救渠!救萬民!”
尤宣情詞懇切,索性跪下,淚水汗水和雨水混在他青紫紅腫的臉上,他伸著雙臂祈求:“花郎,沒法子了呀,就算革了我水部司上下的職,砍了我們全員的腦袋,這內渠倒灌禍及長安的罪我們也贖不清,求花郎救救長安!救救初九道!”
花若谷立于房頂,風雷滾滾翻動他混于雪雹的素色長袍,遙望東北,白浪黑水卷著人居的物件向南漂移,九道高低似渠坡比降,自然地勢的高低錯落竟比人為比例完美,如果不管不顧,此雨再下三刻,初九道的災就要沖進九二道,大沖之下灌入洛水、漕渠,后果不堪設想!
“魚保、倉倉,以板護車,你們去樂游原西南角的靜息園接山兒回家!”靜息園就在曲江池畔的九二道沿,再耽擱那里也不保了。
善果長隨花若谷,很是了解他,立時意識到他要干什么,揪住他阻攔:“郎君不可,你忘了娘子說過,桑仙師之前就有此預測,長安一劫在所難免,他讓我們不要有任何異動,我們管好自己足夠,郎君稍安勿躁,萬不可去!”
花若谷看看遠處,又看看跪在院中的尤宣,扯出善果手里的衣角扶梯而下。
“不可!郎君有事,娘子回來扒了我的皮!”善果一骨碌溜著扶梯滑下,在泥水中翻了幾個滾兒,撲到門上用身體抵著門扇擋著,“郎君切莫犯險,明日就回梁州了!”
花若谷聽到回家,腳步停下,尤宣急了,抱住花若谷的腿一遍遍求:“就算杜公有大禹之能,他一人的手也伸不及五渠,不瞞花郎,初九道先逃的都是王宮貴胄,留下的全剩平民百姓,可憐百姓無助,花郎心懷蒼生,定不是見死不救之人!”
“你滾開!我們也是百姓,郎君被你們折辱的時候你怎么不對上官說這些!你給我閉嘴!”善果恨不能瘋了,上去用布勒住尤宣的嘴。
“魚保、倉倉!去接山兒!”
花若谷從未如此厲聲對過奴仆,任誰看他現在已是急紅了眼,魚保首先聽令,巨力拆了柴房門板撐在馬車轎廂上,又迅速將層層氈布裹住四周,他將馬鞭交給倉倉:“牽上流淙一起去接娘子,它聰明,識路。”
“你呢?”
“我隨郎君同去,再不停雨,娘子也有危險。”
倉倉立刻馭車沖進雪雹之中,流淙比車更快,循著花如山常走之路踏蹄飛奔。
“山兒回來讓她老實待著,哪里也不許去!”
花若谷叮囑善果一句,扭頭舉起魚保利落拼好的木傘,隨著尤宣消失在狂暴雹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