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元日的半個月花如山度過了踏足長安以來最輕松的日子,民間家家喜慶,街面到處提早掛幡的門庭,巷道四處裝點著慶賀的炫彩之色,東西兩市更是各個國度的慶典特色都有,白雪皚皚的長安亮麗奢靡,戶戶張羅爆竹、桃符,飲食儲備好了屠蘇酒、湯牢丸,恨不得把積攢了一年的富庶全盤散出來。
宮中的主要力量都放在了大朝會上,元日前是邊關的休戰期,藩鎮也準備著辭舊迎新,每年這非同凡響的多半月,再大的事也能放放,歌舞升平,日夜安穩,朝堂之上也少了殺伐氣,各自政論相互規避,差不多事兒也就過去了,架都準備好了來年再吵。
桑道茂的預言讓花如山放了大半心,花若谷聽說,雖然沒花如山那么自信,但也心情大好,他是相信堪輿觀星的,想到桑道茂是先圣欽點的人,懸吊的心又平穩回去,畢竟他的路在盧杞那里走通了,花若谷回家后比對了很久,他欽慕杜佑的才能和楊炎的官聲,但兩邊結交一番,或許盧杞才是真君子,他是唯一把權斗開誠布公的人,有話實說在官場上肯定不吃香,他有些理解盧杞為什么口碑不如楊炎了。
另一件“好事”也降臨到花如山的身上,杜從郁將盧杞籠絡花若谷的事含蓄地講給了杜佑,他想先看看父親態度有個應對狂風驟雨的準備,誰知杜佑并沒有他以為的對背叛的反應,而是在得知花若谷有人可托時松了口氣。
“盧杞算為我干了件好事?!?
杜從郁意外,要說能幫花若谷算好,可憑何說起對他自己好呢?他問父親:“好在何處?”
“我們家久居揚州,算不得郡王府中的舊臣,圣人疑心重,我被提上戶部是制衡的必要,并非他對我盡信,旁人眼里水利承造是我一人獨大,實際對我是個不容有失的枷鎖,一朝行差踏錯連能證清白的人都沒有。盧杞做得好,雖說他是小家子氣非要安個人在我身邊盯著,可有了他的人我恰恰能敞開,就讓他看,讓他記,我的行動越是進了圣人眼我便越安全,咱們家也少遭人紅眼。圣人要的是規矩,朝堂要的是平衡,盧杞這么一動,他得意,圣人放心,我安心?!?
杜從郁久久回味,不得不感嘆父親老辣,但他還是有所擔憂:“盧杞心思細膩,不會想不到這層?!?
“他能想到,但比起和楊相拉扯,我并不在他現下的關注內?!倍庞硬粺o調侃的自嘲,“世人眼里,他身后的關播和楊相身后的我是同類人,平庸、聽話、不多言,這就夠了,沒人為官是為了做家犬,我也確實只想把自己手下的事捋清,其他不要沾上我是求之不得?!?
竟是這樣。
杜從郁不曾想過入蔭為官,這一刻他更不想了,他自覺已經不是個渾渾噩噩之徒,可比起父兄,他的眼窩子還是太淺。既然這樣,他不如趁機給自己爭取,于是求父親:“若阿兄真能如愿不就是父親的同僚了?我和如山……”
杜佑回頭狠瞪一眼小兒子,嘆息都重了許多,他沒言語,只是用力揮揮衣袖,杜從郁便笑嘻嘻躥了出去,不用想,只能是去花家了。
“唉!萬事不定,豈有先改口的道理?叫自家兄長也沒這么親。”杜佑有些慶幸小兒子不想為官,“算你有自知之明,沒經過風浪,還是短視太多?!?
這么想,他也就對小兒子整日好逸惡勞釋然了,元日之期還有許多時日,而朝堂上的變動常在須臾間,花家成敗他靜待便可,總之不會禍及自家。
杜從郁不瞞著花如山,父親的想法他就連花若谷都說了個透,只是他賣了個乖,讓花若谷放心,父親做任何事只為自保不會害人。
這樣輕松的氛圍下,花如山和杜從郁玩兒的毫無負擔,兩人白日游園,夜里看水。
花間樓中杜從郁給山君捧場,太常寺私宴中花如山為郁思陶配樂。
青龍寺里的月老紅繩系了花杜的名諱,城外馬場,杜家的快馬一匹也賽不過流淙。
金悅閣的海魚干,花間樓的江魚膾,留下二人甜蜜的氣息。
兩人白天夜里戀戀不舍,直到元日前四日,花若谷籌備好了一切,只等花如山采買完畢,他們賃了車船,第二天一早就要啟程回梁州過節。
“不想讓你回去?!?
靜息園酒館的房檐被硬脆的冬雨砸得咚咚響時,杜從郁對花如山如是說。
冷硬的雨滴撞下冰凌摔在地下碎成了晶瑩的冰花,沒人回憶近來的雨是什么時候初下的,街中人都欣喜的為元日儲備,酒館中依依惜別的兩人也一樣,冬雨并不值得被注意。
杜從郁手下勤快的包著禮物,噘嘴,這些東西里有花如山按單采購的,也有他給花家人準備的,聽說花家主母喜歡珠玉,他著人從胡商處重金購入翡翠鐲,水頭飽滿,綠得油潤,花了他幾乎整年的月例。
他給花家小弟若丘準備了厚厚一套書籍,從秦漢拓本到當朝最火的畫冊,只要他挑過眼的都統統裝上車送進花宅。
給花家阿姨的,他則直接包了饋金封,錢數可觀禮儀盡到,也不搶主母位份。至于花如山口中常提的奴人,杜從郁也各自封了金購了禮,尤其倉倉的消痕膏,魚保的明眼藥和船保的續筋散,都是他通過安郎中從各地重金求來,有沒有用是一回事,減輕花如山的愧疚才重要。
花如山見他噘嘴,心里也不是滋味兒,他見天往家里送東西,態度誠懇的花若谷都覺著就算把妹妹許給他都受之有愧,他是世家公子,跑到商賈家里做小伏低實在顛倒,杜從郁則笑嘻嘻說他是為了把花如山永久“借”走,不管花若谷用多少種不同的態度向他傳達一切沒有定數,他還是鐵了心的只一句結束話頭——杜從郁非花如山不娶。
一開始花如山有些惶恐,朝政虛虛實實,絕對談不上穩當,可慢慢的,在杜從郁的熱情下她習慣了,她干脆告訴自己,先停停,好壞都等元日后再說,人生且行樂。她沒意識到自己正逐漸變成了和杜從郁一樣的人。
這會兒,看著眼前作勢溢出淚的柳葉眼,她也噘起嘴:“我想回去,可又不想離開你,你要是花間樓的大花貍就好了,我就把你揣回梁州?!?
“喵嗚……”杜從郁立刻貓叫起來。
“惱人,我更想哭了,老天干什么用你來折磨我,原來可沒人樂意給我當大花貍?!?
“想看你笑,怎么哭了?”杜從郁慌里慌張伸出雙手抹去花如山眼角的淚,抹完,他的手沒下來,而是順著她的臉頰向下滑動,觸過她的鼻尖,撫過她的頜線,最后雙手落在她的下巴,寶貝似的捧起來。
晶瑩的唇珠,凝脂般的膚色,微微輕挑向上的眉眼讓花如山抬眼之間立刻意亂情迷,每當這樣精細的端詳杜從郁,她都不禁問天,天下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男子,雖然他不喜歡別人贊他貌美,但明明很美啊總不能昧著良心說不好看。
“你好漂亮?!被ㄈ缟秸f,“我想親親你?!?
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有臉說出這句恬不知恥的要求,可沒說想吃了他,花如山覺著自己已經盡最大力收斂了。
“這話不該我先說嗎?”杜從郁捏著她下巴的手隨著花如山的話音顫了顫,不自覺加重了力道,他在笑,小人得志的樣子,“哧哧……你的確石塊石頭,大滾石,從山頂落下,砸暈了我?!?
說話間,杜從郁的唇猝不及防貼了上來,起初還如游魚入水懵懂的試探,高潮漸起,兩條聰明的魚迅速悟道,沖破了無措的防線從容交纏。杜從郁只是看似柔弱,實際上他的力量讓他從頭到腳都生機蓬勃,他噴發的力道讓花如山喘不過氣,于是她暗暗較勁,躲避不如迎合,她可沒怕過誰,她向來是勢均力敵對手,和高等的對手較量能讓她進步神速。
哈!杜從郁感受到花如山的好強,酣暢大笑:“好山,且看我愚公移山!”
就算綠茵茂盛的春夏,靜息園也沒有過如此肆意的笑聲,他們太快樂了,沒人在意房頂咚咚的雜亂巨響,即將離別的不舍放大了他們的快樂,及時行樂成了兩人忘卻塵俗的底色?;ㄈ缟饺恿擞啦浑x手的金玉算盤,杜從郁裹著她在自己的長毛大氅中嬉笑打鬧,屋外的碎裂聲成了激勵他們揭竿而起的伴奏,沒人聽出外面連空氣都震起來了。
然而突如其來的猛烈喘息驚醒了二人,接著他們聽到瘋狂的砸門聲,伴隨而來居然是倉倉的呼喊:“娘子,速速回家,龍首渠淹城了!”
花如山打開門,倉倉許久未見的臉突兀出現,驚得她向后退了退,但這時她也發現屋外的情況已經超出了想象,腦海中抱住倉倉好生問候的畫面戛然而止,她現在所有的注意全在門外、院里、空中和洞黑的蒼穹——
拳頭大的雹子一道道凌亂砸下,黑云沉重,仿佛山巔倒轉,一潑賽過一潑的石雹砸壞了檐角,窗棱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