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四百八十寺
- 無經緯
- 5434字
- 2025-07-30 07:46:53
清晨的霧氣籠罩著同泰寺的后山工地,陳水根蹲在修繕一半的佛塔頂,用鑿子小心翼翼修整一塊楠木斗拱。連日的陰雨讓木材有些返潮,鑿下去手感發澀。
“這料子不對啊……”陳水根皺起眉頭,湊近聞了聞。本該是上等楠木的清香,卻混著一股廉價的松木味。他翻過木料,在隱蔽處發現了被刻意掩蓋的接痕——竟然是兩塊木料拼接,只有表面貼著一層楠木!
身后傳來腳步聲,監工慧明挺著肚子走上腳手架,僧袍下露出半截錦繡腰帶?!澳ツゲ洳?,今天必須把這層斗拱裝完,裝不完沒飯吃!”
陳水根猶豫片刻,還是舉起那塊木料:“慧明師父,這楠木是拼接的,承重恐怕……”
“你懂個屁!”慧明臉上橫肉抖了幾抖,“這是南洋傳來的新式做法,你一個木匠,連這個技術都不懂,還有臉領工錢?”
陳水根被唬得趕快閉嘴,撅起屁股攥緊鑿子,丁零當啷急敲一通。他早聽說這慧明克扣工錢是常事,他的工錢已經“孝敬”不少,可不敢再被扣了。
下工后,陳水根故意落在最后。等眾人散去,他偷偷摸進堆放材料的地方。月光下,掀開遮蓋的油布,他倒吸一口涼氣——這些“上等金絲楠”,大半都是雜木拼接,有的都已經開裂。這些木料被裝在塔頂,離地很高,楠木露在外面,再用木蠟一打,不容易看出來。可這拼接的雜木,受力大打折扣,時間長了,難免不出問題。
“這哪是修佛塔,簡直是修墳坑!”他趕快跪下,沖遠處的佛像磕個頭:“佛祖啊!可別怪小人欺哄你,我也是沒辦法?!闭W脏哉Z,遠處傳來窸窣的腳步聲,陳水根“呲溜”躲到木料堆后。
來的是慧明和一個商人打扮的胖子。胖子諂笑著遞上一個包袱:“大師,這是本次的差額,共二百兩……”
慧明推了胖子一把,示意他閉嘴。而后警惕地環顧四周。陳水根屏住呼吸,看著慧明掂了掂銀子,露出滿意的笑容。
胖子搓著手:“大師,這樣可是太脆了,萬一塌了……衙門會不會責怪咱們?!?
“不用怕?這次特意選的雪松半濕木,撐一年肯定沒問題,頂多有點變形。等全干后裂了脆了才會危險。明年再找個由頭打一層油,肯定沒事。再說了,有一天真塌了,就推到工匠頭上?!被勖骼湫Γ艾F如今這做工質量,推到工人頭上,已然成了慣例,衙門也心領神會。哪個衙門敢和佛門圣地叫真,只要有人能頂個包,沒人深追的。再說了,當今皇上對這同泰寺年年都撥銀子,用不了一年,這塔可能又要重新修了……”
陳水根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施工的每一根木料上都刻了經手工匠的名字,這將來要是出了事,自己的腦袋不夠砍的。
回到工匠通鋪,陳水根輾轉難眠。月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雪白的光。身旁的老李鼾聲如雷,更讓他煩躁。
第二天天不亮,陳水根就被監工沙彌驅趕著上了工。一晚上沒睡好,他渾身軟綿綿,腳下像踩了棉絮。
他看老李頭身邊沒人,就踅過去,捅捅他后背,壓低聲音說:“李叔,這修塔都是好料子?。∵@楠木得值多少銀子?”
老李頭回頭看他一眼,并沒有停下手中的錘子:“修塔講究個誠心,越用好料子就越是心誠。你看這些年,老皇帝修了幾百個廟,哪個不是金子堆起來的。這同泰寺就更不一般,皇家寺廟,皇上都在這寺靜修,楠木算個啥?”
水根順手拎起一根拱木,把切口對著老李頭:“叔,您說修塔就要講究個誠心,你看看這……”
老李頭看都沒看一眼,只是嘴角撇了一撇。手中木料的榫卯被他鑿得凹凸有致?!胺鹱嬷豢闯鲥X的人誠不誠,你出了楠木的錢你就誠,他們把楠木換了松木的料,佛祖自然知道,必定會懲罰他。咱做苦活的只管把活干好,別的事一概不問?!?
“可是,哪天這塔要是塌了……”水根一下子止住要出口的話,修塔時不能講這不吉利的事?!肮俑肪吭蹅冋k?”
老李頭回身拍拍水根的肩,苦笑一聲:“水根啊,官府想要咱這窮命,隨時都可以要,還用找個由頭嗎?”他放下手中的木板,接過水根的那根,固定到刨床上,“我干這活計快五十年啦,一起打伙計的死沒剩幾個了。都是窮死的,被官府砍頭的倒是沒幾個。怕啥,如今到處都在修廟,哪有那么多好楠木,用雜木充數是慣用的手段。”
老木匠一刨子下去,雪片一樣的刨花飛起,一股清香彌漫開來?!斑@些和尚,哪個不是肥得流油。都是咱們身上的血……不出事就喝咱血,出了事砍咱腦袋,差不球多?!?
陳水根沉默了,是??!這些年,修廟的稅一年比一年多,自己正值青壯有力,還有木匠手藝,天天撅著腚汗水摔八瓣兒,也只夠勉強生活,連娘子都娶不上。街上流民一天比一天多,茅草棚扎滿了秦淮河兩河灘。窮成這樣了,死有啥怕的?接著干活吧。
下工后,照例到慧明房間,揉著和尚兩條油膩膩的黑腿,聞著一身的酒臭氣,白天平息的情緒再一次被點燃起來。老李頭的話沒道理啊,他都快七十了,忍一忍這輩子就過去了,就算出了事情被官府追責又能怎樣,頂多早死兩年。自己才二十多,連女人的滋味都沒嘗過,不能這么忍下去,更不能被砍了頭,那樣的話,他死了也沒臉見自己的祖宗爹娘。
“得留下點證據……”他瞪著牛眼盯著房梁亂想。慧明已經睡著,鼾聲像打雷一樣。他手不敢停,眼睛在屋里到處咂摸。偷幾根木料當證據?不行,慧明一定說是我自己搗鬼做的手腳,起不了作用。
水根胡思亂想一通,也沒想出免死的好辦法。對了,他靈光一閃,一定有帳本,自己從小識了一些字,如果把帳本抄下來,將來有什么事情,就算自己死,也得把這賊和尚拉著。
第二天,給慧明打掃房間時,水根把各個可能的地方翻了個遍,一無所獲。他笑自己太傻了,這種東西,慧明怎么會放在房間里讓他看到?
他想到一個地方,藏經閣旁邊有一間客房,慧明讓他打掃過一次,里面整整齊齊,還有筆墨紙硯,看起來像是賬房的樣子。賬本會不會就在那里,晚上去探個究竟。
夜色剛剛深下來,累了一天的匠人們就各自昏睡過去,屋里鼾聲響得彼伏此起。陳水根輕輕起身,摸黑穿上草鞋。
藏經閣旁邊這個客房,平日慧明鎖得嚴嚴實實。陳水根前兩天打掃時,偷偷留了心眼,在一塊窗欞上做了手腳。
夜風很涼,陳水根貼著墻根潛行,心跳如鼓。轉過回廊時,一只野貓突然竄過,嚇得他差點尿褲子。大殿一層層重檐在黑夜里高大而虛幻,殿里的塑像在油燈的映照下陰森又恐怖。
客房窗戶果然如他所料,輕輕一推就卸下來了。陳水根輕輕跳上窗臺,貓腰鉆入,一翻身摸到書案。抽屜上了鎖,但這難不倒一個木匠。他從發髻里取出一根細鐵絲,幾下就捅開了鎖。果然有賬本!
賬本密密麻麻記錄著建材采買,但明顯做了兩套。借著月光,他看正式賬本影影綽綽寫著“金絲楠木三十方,每方五十兩”,而壓在底下的小冊子卻記著“松木二十方,雜木十方,共費六百兩”。
“好個禿驢!虛報這么多!”陳水根咬牙切齒。正要繼續翻看,遠處忽然傳來腳步聲。他慌忙將賬本復位,剛翻到后窗戶下,就聽見鑰匙插進鎖眼的聲音。
陳水根把窗紙捅個洞,看見慧明提著燈籠進屋,身后跟著個戴斗篷的人。那人掀開兜帽,露出張熟悉的臉——竟是丹陽尹衙門的錢主簿!他在丹陽尹府做工摔傷時見過。
“修到幾成了?”錢主簿問。
“已經七成,再有三個月就能完工?!被勖髡~笑著,“大人放心,用料都是上好的楠木……”
錢主簿冷哼一聲:“三個月不行,兩個月內必須完工!”
慧明趕快擺了擺手:“大人,這進度已經放展了,不能再快了,再快怕出事啊?!?
錢主簿往四周看看,貼近慧明悄聲說:“當今皇上下個月又要到寺里出家,到時修不完,算算你有幾個腦袋?”
慧明臉上又驚又喜,“又要來,這,這又是給咱們送錢來了嘛。”
錢主簿臉一繃,低聲而又嚴厲地呵斥:“胡說,這次非同以往,天下不太平了,皇上來同泰寺,你們可要比以往更上心,出一點差錯,可是滅族之罪!”
“絕無差錯!”慧明趕緊保證,“如今方丈年事已高,一心修佛不理政事,每個環節都是貧僧親自出面,不會有任何差錯。大人還信不過我?”
蹲在墻角的陳水根手腳冰涼?;噬弦獊?!如果皇上發現了這木料的事情,這些木匠一個也活不了。他小心翼翼往后挪,卻不料碰倒一根木樁,“咔嗒”一聲砸在地上。
“誰?!”慧明厲喝。燈籠的光忽地照向屋外。
陳水根死死貼著墻面,大氣不敢出。一只野貓適時地“喵”了一聲,從房檐躥過。
“晦氣!”慧明罵了句,陳水根聽出他松了口氣。
陳水根渾身已被冷汗浸透,夜風一吹,冷得直打顫。
錢主簿慢慢踱到太師椅旁,坐下。
慧明站在旁邊,彎腰低聲笑道:“大人,這進度要再加快,必須得多加工匠,只是這錢……”
錢主簿翻了翻白眼,“怎么,嫌撥的錢不夠用,想再張手要?”
慧明臉上堆起苦笑,攤攤手:“大人您是有所不知啊,這次用的都是上等好料,錢都砸料里了,為了嚴絲合縫,雕工都是現做,多出來不少工時,進度再趕的話,怕出不來好活,過不了丹陽尹大人的法眼啊。”
錢主簿撇撇嘴,“慧明啊,幾年來我監修了多少廟宇?怎么也有上百了吧,我可沒記著哪個出過這么多錢。如今只是修個舊塔,新立個佛像,給你的錢都能修半個寺了。”
慧明嬉皮笑臉合十,“都是承蒙主簿和蕭大人體恤,小僧忘不了大恩。這次的孝心,明日親自送到府上。”
錢主簿揮揮手:“當初我求太子爺把你安置在這同泰寺,是救了你的命,讓你隱姓瞞名躲過一難。如今丹陽府尹蕭大人是太子爺最寵愛的兒子,你可要當好爪牙,替蕭大人辦好事情啊?!?
慧明雙手合十跪下,正色說道:“太子爺和蕭大人是小人的再造父母,交給的事情絲毫不敢忘!”
錢主簿擺擺手,讓他起身,“這次來這同泰寺非同以往,皇上已經83歲,大臣們都說陛下剛愎任性,固執多疑,近日事記不住,往年事天天念叨……不好侍候啦。”
慧明站起身,從棉陶壺斟一杯茶,恭敬地遞給錢主簿。
主簿啜了一口,“你知道,如今天下各方勢力躍躍欲試,聚眾造反也屢蕩而不息。蕭大人是皇上最喜歡的孫子,立志為皇上守護重要門戶,建立大的功業。這丹陽尹雖然職位很重,但身在京畿,沒有軍功可建。蕭大人想利用皇上在這同泰寺出家之機,哄皇上高興,而后求皇上給他封疆之職,以建立軍功?!?
慧明低頭湊近主簿:“主簿吩咐,需要小人做什么?”
“蕭大人很關心同泰寺的修繕,本來說今天親自來檢視進度,因有事耽擱讓我先來看看。如今還有兩個多月時間,佛塔問題不大,你只要把好進展和工拙粗細。這佛像,是蕭大人最上心的……我看了這像主體已然完成,只差最關鍵的地方沒有雕?!卞X主簿頓了頓,看看慧明。
慧明趕快接過話:“是是是,這佛像已雕刻將近一年,主體基本完成,只有佛首這最重要的地方,小人想讓技術最高的匠人來做,還沒有選定人?!?
錢主簿點點頭:“很好……盡快選人,重要的是,這個佛像的臉,要依照當今皇上來雕刻!”
錢主簿從袖中緩緩抽出一卷畫像,在案上鋪開。畫中的梁武帝頭戴白紗帽,細長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著虛空。
錢主簿的指甲在畫上梁武帝的眉骨處輕輕一叩。
慧明指腹在僧衣上蹭了蹭,摸著畫卷仔細看看:“雕卻不難,只是……佛陀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陛下雖是人主......”
“陛下三次舍身同泰寺,功德早非凡俗可比?!卞X主簿捋捋胡須,盯著慧明。
慧明忙拱身,“小人的意思是,皇上崇教禮佛,看到把佛陀雕成他的樣子,會不會高興?我們別好心辦壞事。”
錢主簿忽然湊近,壓著嗓子道:“去年扶南國進貢的玉佛,也是照著陛下賞的畫像雕的,皇上歡喜得很。”他手指蘸了茶水,在案上畫了個“卍“字,“等開光那日,只消說陛下禮佛至誠,感得佛陀現圣顏——皇上必然高興?!?
一陣穿堂風掠過,吹得畫像簌簌作響。畫上的梁武帝眉眼微動,竟像是要活過來?;勖靼醋‘嬒褚唤牵骸白裾帐挻笕撕湾X主簿的吩咐,再難小人也按時辦成!只是時間太緊,這需要雕工很高的匠人,一時不好尋到。”
錢主簿拍拍慧明肩頭,“蕭大人已然想到了,想到你一時找不到好匠人,讓我幫你挑選好了,你只需把工安排好,不要延誤!”
慧明眼中一亮,“這就好這就好!有主簿操心勞神,誤不了?!?
錢主簿壓低聲音,“只是……匠人這里有點問題?!彼钢富勖鞯哪X袋。
慧明一驚:“那如何做得如此精細的雕工?”
錢主簿笑笑,喝口茶,慢慢品著滋味,看慧明著急的神態。“沒辦法,只有我親自出馬安排,你只需把各種料子準備好,找一個老實木匠打下手,其他我自有道理。”
慧明長出一口氣,終于放下心來,這本來是個費力不討好的難活兒,做不好他必然受罰,做好了好處也是錢主簿的,與他無關。錢主簿愿意親自出面,有什么問題都找不到自己。
“這您老放心,我把佛像工地安排得明明白白,絕不耽誤。”慧明樂滋滋地回應。
“此事只有你知道,絕不能泄出。傳到外人耳朵里,恐怕引起麻煩,倘若讓皇上提前知道,就沒意思了,明白?”錢主簿繃著臉嚴肅地叮囑。
慧明心領神會,湊近錢主簿,“本尊佛像原是要供奉在柏殿,才想著用柏木雕刻。這柏殿本是皇上禮佛的專用道場,安置本尊佛像最為合適不過。貧僧明日把后殿全部封禁,只安排一個木匠打下手,其余任何人不讓進入,安排人日夜看守,如何?”
錢主簿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張羊皮紙,“這是需要的材料,務必明天準備好,后天我帶匠人到場?!被勖麟p手接過,唯唯連聲。
說完,慧明提起燈籠,跟著錢主簿走出客房。
陳水根屏住呼吸,看著燈光消失在夜色中,才敢長出了一口氣。
他摸著依然狂跳的胸口,躲躲閃閃往回走。這慧明果然和官府勾結緊密,而且聽上去是丹陽尹蕭大連的人。這蕭大人是太子蕭綱的第四個兒子,當今皇上蕭衍最喜愛的孫子,封為南郡王,權傾朝野,名震天下。
水根覺得自己太傻了,就算他掌握帳本又能怎樣?慧明的身后是蕭大人,和慧明比,自己連個屁都不是。就算慧明明天把他無緣無故打死,誰又會在意呢?
帳本?錢主簿會讓他呈上帳本嗎?一伙的,都是一伙的,權貴們都是一伙的!老李頭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都是咱們身上的血……不出事就喝咱血,出了事砍咱腦袋,差不球多。”
值夜的僧人提著白紗燈籠穿過回廊,忽明忽暗像跳動的鬼火。墻外的湖中蛙聲響成一片,偶爾傳來“撲通”一聲,許是烏龜從石上滑進水中,驚得睡蓮叢中夜鷺倏地騰起,飛越高墻,從陳水根頭頂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