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寒意,已如無形的鎖鏈,緊緊纏繞著皇宮的每一寸角落。
質宮里,那群管事們堆滿假笑的臉皮下,對白衡的怨恨從未消散。
迫于我的威勢,他們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克扣白衡那本就微薄的炭火,但陰損的刁難卻也不斷持續。
這日,白衡踏出那所破敗的偏殿,去往他每日研讀史籍的冷清書齋時,必經的回廊上早已有兩個奴才等候多時。
面生的小太監得了管事的暗中指使,早早將冰冷的井水潑灑在光滑的石板路上。
潑灑的水漬迅速凝結成一層薄而透亮的冰面,覆在回廊地面上。
白衡的腳步向來謹慎,他微蹙著眉,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前行,每一步都踩在冰面邊緣尚存的干燥處。
然而,惡意如影隨形。
就在他行至回廊中央最滑溜之處時,一個端著盛滿水的木盆的小太監,腳下“一個不穩”,直直撞向白衡的肩側。
“哎呀!”一聲驚呼響起。
白衡來不及反應,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石板上。
他的半身衣衫頃刻間被冰水浸透,緊貼在皮膚上。
周遭似乎多了幾道幸災樂禍的目光,又似乎只有寒風呼嘯。
白衡緊抿著蒼白的唇,沉默地撐起身子。冰冷的水珠順著濕透的發梢滑落,滴在地面上。
寒風穿透濕衣,讓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他無視了那假意道歉的小太監,也忽略了四周可能投來的目光,只是挺直了那在嚴寒中顯得愈發單薄的脊背,一言不發地轉身,朝著那間四面透風的偏殿蹣跚而去。
宮墻高聳,隔絕著內外的世界。
說來也巧,此時,我正因一樁公務,路過質宮附近。
登上易湖邊上憑欄閣,宮闈重重疊疊的殿宇凈在眼底。
這個視角,恰好將下方回廊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我的目光追隨著那個消失在偏殿破舊門扉后的身影,久久未動。
宮墻的影子斜斜地壓在那片區域,更添幾分蕭索。我不禁皺起眉頭,暗自考量。
就在此時,一片冰涼輕盈的觸感落在我的臉頰上。
抬頭看,灰蒙蒙的天空中,開始無聲地飄落細密如粉的雪粒。
這是今年冬天的初雪。
潔白的雪粉無聲地覆蓋著宮中的青石路面、琉璃瓦,也覆蓋了方才那片凝結著惡意的回廊冰面,天地間一片肅殺,寒意驟然更甚。
是夜。
偏殿內,寒氣如無形的鬼魅,從每一個縫隙鉆入。唯一的油燈豆大的火苗在風中搖曳不定,投射出白衡孤寂的身影。
他裹緊了身上所有單薄的衣物,瑟縮在冰冷的床榻邊,試圖借著翻閱手中書簡的專注,來抵御那無孔不入的酷寒。濕衣雖已換下,但那刺骨的冰冷仿佛已滲入骨髓。
我將東西置于白衡寢殿門外,彎腰撿起腳邊的石子向窗子砸去。
不多時就看到白衡起身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
“誰?”
門外,風雪撲面,目之所及,空無一人。只有呼嘯的寒風卷著雪沫,在黑暗中回應著他。
目光下移,白衡終于發現門廊的陰影里,靜靜地躺著一個素色的棉布包裹。
我躲在不遠處的柱子后面看著白衡謹慎地將包裹拿進屋內,關上門,隔絕了風雪。
在昏黃的油燈下,他解開了包裹。里面是一件簇新的棉斗篷,顏色是深沉內斂的青黛色,質地厚實,針腳細密。
斗篷之上,還壓著一個藤編的小手爐。白衡觸手一摸,爐壁溫熱,里面顯然塞滿了新燃的、燒得正旺的炭塊,絲絲縷縷的暖意正透過藤條縫隙,溫柔地散發出來,瞬間驅散了指尖的冰涼。
白衡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厚實綿軟的斗篷內里,又緊緊握住那散發著生命般暖意的手爐。
他的目光落在包裹用的那塊素色棉布上——那分明是宮中侍衛制服內襯常用的料子。
我心下一凜,不好!他認出料子了?
只見白衡猛地起身緩緩走到窗邊,反應過來的我趕忙閃到一邊。
白衡用力推開一條縫隙,向外急切地張望。
寂靜的陋室里,只有炭火在藤爐中輕微的噼啪聲,和窗外風雪的低吼。
望向風雪深處。許久,他對著窗外無邊的風雪,極輕、極輕地吐出了兩個字:
“……謝謝。”
新落的雪片很快掩蓋了來時的足跡,趁著又一陣猛烈的風雪卷起,我悄無聲息地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