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日的話我思考了很久,也暢想了很多。
不過接下來的日子卻如流水般平靜流淌,我原以為去咸陽的日子就在不久后,但現在來看,倒更像是遙遙無期。
誰離開家鄉不會思念呢?誰不會對含有感情的生長的地方歸心似箭呢?
總是盼著早點歸去,在還未經歷長久痛苦前幻想有朝一日的美好。
這幾日來的休息一直都很好,早上也起的格外的早,無所事事便來到扶蘇的大帳,時而幫他整理文書,時而只是安靜地坐在一旁看他批閱奏報。
他工作時眉頭微蹙的樣子格外好看,陽光透過帳簾的縫隙,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
“玄昭,在看什么?”
或許是我的視線格外明顯了,他放下手里的奏報看向我,對著我微微笑了笑。
“有的時候你真的很直接,倒也可愛的很,單純的很。”他又拿起了奏報。
我實在無聊,又沒有什么困意,伏在桌子上閉上眼睛。
“玄昭,你可曾下過棋。”
我搖搖頭。在匈奴部落,娛樂多是摔跤、射箭這類活動,從未聽過。
扶蘇取出一個精致的漆木棋盤,“我教你可好。”
我撐著身子打起精神來看著,說實話,我更想去騎馬呼吸早上的空氣,但是現在看到馬總是會有一種抗拒的情緒……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白兒,揪的心疼。
他修長的手指拈起黑子,輕輕落在星位上,“這叫‘座子’,是開局的基礎。”
我學著他的樣子執白子落下,聲音很是清脆,“啪“的一聲脆響。扶蘇輕笑出聲,“不必如此緊張,棋子輕拿輕放即可。”
就這樣,我們一邊對弈,他一邊講解規則。我漸漸被這黑白之間的玄妙所吸引,他講完規則后便繼續忙自己的事了,但還是能游刃有余地和我下棋。
好厲害,我也好想要這樣的棋藝……
怎么下都贏不了,拿著旗子看著棋局,嘴巴不由得發出聲音,聊天比下棋有意思多了。
“為什么要來上郡?”
“嗯?”
“或許是父皇想讓我歷練吧……也或許是我反對坑儒。”
“坑儒?”
“嗯,焚書坑儒,多少思想被毀于一旦……我又怎么能忍心,多少無辜的……”他斂眸,有遺憾也有惋惜,亦有憤憤不平。
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我也不好多問,只好拍拍他搓搓他,再次用處我那畢生所學的安慰技巧,“不要難過了。”
“匈奴那邊都是這樣相慰藉的嗎?”他失笑,這次看向我的,又是我讀不出的情緒,倒是像我把白兒拉進帳子里取暖會有的那種縱容的感覺。
“不是,我小時候不開心了,阿娘會抱抱我揉揉我。”
“玄昭,你可有小字?”
我搖了搖頭。
“那我為你取一個可好。”
我眨了眨眼點了點頭。
他抬眼時眸中含笑,卻又思考了良久,反復念著我的名字,“玄昭…玄昭…似乎沒有比這更貼合你的名字了……沒有人可以比你還要襯這昭字了。”
“是的。”我點頭附和。
“你還真不謙虛,……嗯……抱歉是我學識不精,也想不到可以為你取什么小字好……”
“沒關系。”我適當地安慰,把手里的那枚捂熱了的白子放在剛剛盯了好久的星位上。
“就叫昭昭可好,玄昭介意嗎?”他溫柔地問著,但是昭昭兩個字一下又叫醒最深的記憶,我看向他,有些干澀的眼睛突然發燙。
“玄昭不樂意嗎,是我唐突了。”
“不是,是我阿娘也很喜歡這么叫我。”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抱歉,提起了你的傷心事。”
“沒事。”
他看著我,抬起手,又放下了,張了張嘴又說不出個什么話來……嘆了口氣,“只要我還在,就不會讓你再經歷那些。”
我岔開話題,“再來一局!”
……
“想不到你學的這么快,已經能贏我幾個來回了。”他笑著收拾棋子,“噠噠噠”的旗子碰撞的聲音也很好聽。
“咸陽宮中有位棋待詔,棋藝精湛。等回去后,可以請他指點你。”
“不必了,有扶蘇教我就很好了。”
“人外有人,能多學一些總是好的。”
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敢期待……哪怕一點點的期待都不敢抱有。
“昭昭,你總是很喜歡發呆,又在想什么了?”他把我從思考中拉回來。
“沒什么。”
他也沒有多問,見我沒有心思繼續留著,只好默許我離開。
小雀見我出來,臉上寫著激動,“公子帶你可真好啊……”我看著操場上鍛煉著的士兵們,沒有說話。
往后的時光和扶蘇呆在一塊的時間更多了,連蒙恬都有些關注,總是看到我跟著他就笑。
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待遇,很是新奇,不過我并未有過兄長,自然也不知道有兄長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不過現在有解不開的心事想不通的思路在,都總能得到不錯的引導或者解答,還是很開心的了。
“姑娘最近又開心了不少,姑娘……”小雀一臉八卦地看向我,見我沒有什么反感的樣子,繼續問,“姑娘,扶蘇公子和您很……哎呀,反正就是扶蘇公子絕對喜歡您啦。”
“你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我有些疑惑。
“嘿嘿……姑娘,當時是覺得扶蘇公子對您不一般,有戲。”
“為什么要說這些?”我看著她,并不是很能理解。
我確實喜歡和扶蘇在一起的感覺,整個人身心都是放松的,也很輕松愉快,但是其他的還真的沒有想過。
小雀有些懊惱,重重地很夸張地嘆了一口氣,“姑娘,知不知道什么是喜歡?”
喜歡?
好陌生的詞匯。
“姑娘若是不信,明日大可問問公子是否喜歡姑娘。”
……
扶蘇聽了來龍去脈后失笑,“這便是你今日一見到我就問我是否喜歡你的原因?倒也傻的可愛了。”
我在一旁坐下,倒了水喝了一口,“嗯。”
“你還太小了,心智也不成熟,不會知道什么是喜歡,也不知道什么是愛。”扶蘇垂眸,我不太能看得清他眼里的神情,“若要說是否喜歡昭昭,那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不知道為什么,落空的感覺并沒有發生,反而是一種發自心底的微微甜意,我不知道從何而來,只能把它壓在心底。
“因為很喜歡昭昭,所以希望昭昭每天可以過得健康快樂,這便足夠了。”他笑的無奈,這份無奈卻又是那樣的復雜。
剩下的話我沒有再說,剛剛又有了想要說出自己能力的沖動,甚至想說在匈奴十四歲的女孩就要結婚,但都壓下去了,尷尬的情緒久久不能恢復,只好在心里一遍遍地懺悔方才的沖動。
……
秋日的上郡,天高云淡。這樣的好天就適合睡覺啊……時間過的也得快,轉眼間幾個月就過去了。
“姑娘,你怎么還在睡啊?”小雀端著早飯進來時,“姑娘,你以前都起床起得很早的……再不起來,公子回來該說你了。”
說吧,這幾個月詩文沒少學,字也沒少練,總是被安排著學習或者記誦各種東西,實在是有些疲憊了,像這樣可以爽睡的時光我自然不會放過,遂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聲,“隨他。”
也或許是我的錯覺,每次和扶蘇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帶著絲甜甜的感覺,像是小時候吃的野莓一樣甜,哪怕是被嘮叨幾句,也是帶著蜜意的,且似乎掏掏耳朵點點頭也能蒙混過去。
“姑娘若再睡,可別怪被撓癢癢了。”小雀故意說著,還伸出手來掀起我的一角被子。
冷空氣灌進來,凍得我清醒不少,秋天的上郡也是帶著寒意的,不過中午的陽光卻很舒服。
秋天來了,那冬天也快了。
我這才慢悠悠地爬起來,閉著眼睛半夢半醒,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梳洗好了。
秋日的風有些涼,她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看見扶蘇正從校場回來,肩上還落了幾片枯葉。
“終于舍得醒了?”扶蘇伸手摘掉我頭發上的落葉,語氣里帶著點無奈。
“小雀太恐怖了,把她調走吧……”我有些不滿。
“說來輕松,不過沒有比小雀更適合在你身邊的人了。那現在醒了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陽光不錯,我打算吃完飯后曬一會太陽。”
……
午后的陽光暖洋洋的,曬得我骨頭都舒服了,闔上眼睛翻了個面,繼續曬。
日子倒也愜意,幾個月來官話也說的越來越流利,卡殼或者結巴的現象幾乎沒怎么出現過了,這樣的日子倒也不錯。
他有時也會問問我關于我的問題,比如我的生辰,喜歡的事物,他還是很溫潤,仿佛未曾變過什么。
……
今年的初雪日,本以為會多睡會,卻沒想到起的比以往要早不少,掀開簾子,雪花紛紛落下,冷風灌進脖子里,有些冷。
往年左賢王怕我凍著總會派人送來皮草斗篷,而現在我吩咐小雀溫了一些酒,捧在手里暖著。雪片落在酒面上,瞬間消融不見。
“姑娘,公子請您過去呢。”小雀撐著傘過來,替我擋去飄雪。
扶蘇的大帳里燃著炭盆,暖意撲面而來。他正在案前寫著什么,見我來了便擱下筆,“昭昭,來。”
我湊過去看,原來是在抄寫《詩經》。他的字跡工整清雋,墨跡還未干透。
“下雪了。”他突然說。
“嗯。”我點點頭,不明所以。
他起身從一旁取出一件雪白的狐裘,輕輕披在我肩上,“還冷嗎,冷就告訴我,別著涼了。”
狐裘帶著淡淡的木頭香味,絨毛蹭在臉頰上癢癢的。我低頭摸著柔軟的皮毛,忽然聽見他說:“昭昭,抬頭。”
一支白玉簪映入眼簾。簪頭雕著朵半開的梅花,花蕊處嵌著粒紅寶石,在炭火映照下流轉著溫暖的光。
“及笄之禮。”他輕聲解釋,將簪子插入我發間,“在我們中原,女子十五歲便算成年了,初雪日,生辰快樂。”
帳外風雪漸急,帳內炭火噼啪。
……
很抱歉用零碎的記憶來繼續書寫,當我知道扶蘇死訊之時,起義已然打響。
淚水滴在紙上,我不知道是否要繼續寫下去。
人生無常。
……
那是15歲的及笄之禮之后的事了。
又是新一年,夏日還未到,但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裘衣都被收了起來,只留下了一件又一件素雅的袍子。
現如今騎馬到處轉一轉,又像是回到了原本的日常。我也并沒有和任何人說過白兒的事情,最多最多就是蹲在河邊用泥巴去按照記憶當中的白兒去捏,而扶蘇也只是問我說是否喜歡馬,好讓人去挑幾匹好馬來,但卻被我拒絕了。
扶蘇也有時候會和我說咸陽是什么樣子的,讓我不免的有些向往。
我也曾隨扶蘇去過長城,蜿蜒盤旋于山丘之上,像是棲息的龍。
長城的磚石在烈日下泛著青灰色的光。我站在城垛邊,手指撫過那些嚴絲合縫的磚塊,很難想象這是人力所為。扶蘇在一旁指著遠方,“從這里往南,快馬加鞭二十日就能到咸陽。”
后來,七月初的時候,他那日并不想見我。
聽李澤說是朝廷的詔書來了,但具體關于什么他也不知。
心里打起了鼓,或許是安逸日子過得太久,一下子不安感又把我拉回深淵,如墜冰窟。
我悄悄溜到大帳,卻被侍衛叫住,“公子有令,今日不見姑娘,姑娘請回吧!”
我并沒有聽,想直接進入帳子,卻被侍衛一左一右拉住就走。
剛被帶回自己的小帳沒一會,小雀便匆匆走進來,然后開始匆匆收拾行李,她洋溢著笑容,很是開心的樣子,不,不對。
“姑娘,公子很快就要回咸陽了!但恭喜說姑娘身子不好,所以先備好了馬車,我們先出發,一路慢慢走,公子還給了一大筆錢……”她把衣服首飾一件件收好,臉頰紅撲撲的,眼里也閃著光,但怎么看都不如平時的亮,眼眶卻也紅紅的,怎么都忽視不掉。
“扶蘇他怎么了?”
“嗯?公子看起來很好啊,與平日并無二異,姑娘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心臟嗵嗵嗵嗵地叫囂著,小雀拍了拍我的手,“姑娘,扶蘇公子說了,很快就來咸陽了。”
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笑著撓了撓頭,“馬車已經備好了,姑娘,走吧?”
“那他為什么不來見我?”
“這不是有朝廷的人嗎,姑娘,不要再多想了……”她的聲音慢慢哽咽,“好啦……”
我被送上了車,馬車沒有停留,一切都準備好后立刻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