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官道上行了三日,最終拐入一條隱蔽的山路。車輪碾過碎石,發出沉悶的聲響,遠處山巒起伏,云霧繚繞,隱約可見幾戶人家散落在半山腰。
我并不清楚這是去哪的路,但絕對不會是咸陽,這與扶蘇與我描述的咸陽景象大不相同。
小雀掀開車簾,低聲道,“姑娘,前面就是了,收拾一下好了。”
我抬眼望去,村口立著一塊石碑,刻著“青溪里”三個字,字跡已有些模糊。幾個農人正彎腰在田里勞作,見有馬車駛來,紛紛停下動作,警惕地望過來。
駕車的士兵勒住馬,回頭道:“姑娘,到了。”
我剛下車,便見一位身著褐色深衣的老者快步走來,身后跟著兩名壯年男子。老者須發花白,面容肅穆,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隨即拱手行禮:“貴人遠來,有失遠迎。”
為什么是村子?我皺了皺眉,想要說話還是閉上了嘴,我不知道扶蘇怎么了,也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即使在一起朝朝暮暮,讓我能通過他的一個皺眉或者一個笑臉就明白其中意思,這時候也很難猜。
我微微頷首,還未開口,小雀已上前一步,從袖中遞出了一塊牌匾。老者接過,細細看完,神色微變,低聲道:“原來是……受人之托,老朽明白了。”
一旁的士兵已經駕車離開了,似乎沒有想久留。
他側身讓路,示意我們隨他進村。路上,他低聲道:“此地雖偏遠,但每年仍有官吏來核驗戶籍。貴人身份特殊,不宜登記在冊,老朽斗膽,會安排您以遠親之名暫居,若有盤查,便說是來養病的。”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多謝。”
老者頓了頓,又道:“只是……貴人既與那位公子有舊,恐怕……貴人會……”
“我們小姐明白的。”小雀打斷他,聲音平靜,也在壓抑著什么情緒,“若有人查問小姐,便說小姐病逝了,我們這些隨行的人說是逃難的流民便好了。”
老者沉默片刻,終是嘆了口氣,不再多言。
村中房屋多為夯土筑成,雖簡陋,卻整潔。老者領我們至一處僻靜的小院,院中有一株老梅,枝干虬曲,尚未開花。
“這屋子原是村中一位老儒所居,去年過世后便空置了。”老者道,“貴人若不嫌棄,可暫住于此。”
我環顧四周,屋內陳設簡單,但案幾、床榻、書架一應俱全,架上甚至還擺著幾卷竹簡。
“感謝。”
風格是我沒見過的,淡雅樸素……與匈奴或者家鄉狄道截然不同。
老者又叮囑幾句,便告辭離去。小雀關上門,終于長舒一口氣,低聲道:“姑娘……不……小姐,小姐若是住的不習慣盡管和我就是了。”
我走到案前,指尖撫過竹簡上的刻痕,窗外,夕陽西沉,遠處傳來歸鳥的啼鳴,手里不斷的搓著那支玉簪子,摸起來光潤潤的,夕陽的照耀下透著光。
像是扶蘇在朝陽下的樣子一樣……也是這樣,金燦燦的,閃耀著的。
扶蘇怎么了?
“小姐……”小雀對我的稱呼也從姑娘變成了小姐,像是對什么世家貴女一樣,想來真是荒謬,一下子的變故打的我措手不及。
我不明白,明明昨天晚上還在和扶蘇依靠在帳邊漫語,說著美好暢想,為什么一下子就要分別,若真的是想讓我先行為了我的身子著想……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扶蘇一定出事了,然而小雀盯得太緊,我根本沒有機會離開這里。
然而不論怎么問,得到的答案都是很稀疏的,“朝廷的人來了”,“不方便送行”,“為了保護小姐安全”……這樣的話,我不懂。
心里惴惴不安,猶如萬鼓轟鳴,我也說不清這是什么樣子的情感。
待情緒慢慢穩定下來,我審視著自己。
是在痛的吧?
“昭昭,等承父業,我會盡早去建立一個安定的天下,百姓安居樂業,書文不再禁令……”
他說的時候看著月亮,眼里閃著光,我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也被帶動了,我也好想看看天下蒼生平安幸福,開始期待上不用擔心第二天就會失去一切的日子。
我也曾想過,要是現在的大秦是扶蘇的,那結局也會不一樣吧?說不定現在的我會開開心心的和阿娘還有姜嫂和小鹿姐姐齊聚一堂吧?
百姓也不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不用活的戰戰兢兢,不用一直奔波勞累了吧?
我不敢相信扶蘇這樣的人會出事……是了我擔心的,我懼怕的,就是扶蘇會出事,會像阿娘她們一樣。
但我還是愿意相信,扶沒有出事,等等看吧。
村里的日子很是平常,沒有什么大風大浪,早上也聽不到精兵訓練的聲音,也總是一覺醒來后揉揉發暈的頭,視線都是散的,想要努力看清也總是力不從心。
小雀說我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吃的也不多了,我也拿著銅鏡照過,鏡中的人總是努力的在擠出笑容。
我近來也總是會去幻想些美好的日子了,有靠在阿娘身側感受著溫暖,有被小鹿姐姐拉著漫山遍野的跑,有左賢王在雪地上帶著我大聲笑著不畏嚴寒,還有白兒看著我的時候眼睛是那樣的干凈,也有和扶蘇高談闊論天下最后總是以“你啊……”收尾。
幻想充斥著我的頭腦,心里也好受了不少……
“小姐,粥!粥要撒了!”
我回過神,看著小雀,忽發覺手里的粥向一旁傾倒,但卻沒有什么心思端正,只是愣愣地看著碗。
小雀在一旁叫著我,問我怎么了,可是我連話也不想說,好累,疲憊感壓在肩頭。
“小姐?剛剛叫了你幾聲你怎么不答應?”
我放下碗筷,起身回屋里,只是躺下。
……
但不論自己每天做了什么,閉上眼睛睡一覺,又要看見太陽,然后再過一天……永遠沒有止境一樣,小雀一直在我身邊東轉西轉地,時而采一些花來,時而唱好聽的歌曲,她不再提起扶蘇,我也不再問。
哪怕提到“扶”或者“蘇”字,她都會像觸電了一樣很緊張兮兮地看我一眼,確定我沒有什么反應后整理一下語言繼續說。
每天躺著也不曬太陽,總覺得渾身都在疼,為什么我總是什么都不知道總是會失去呢?
葉子黃了又落,一年四季好像冬天的時間更久些,又是一個深秋。
我病了,病的嚴重,走幾步就會很難受,吃幾口就會沒胃口,也總是神游,仿佛比七歲那年更加嚴重了。
明明一直告訴自己,等等看,卻抱有不起任何期待,可卻又揣著這份信任,每天強行走帶陽光下,抬頭看去,直至眼睛刺痛。
……
深秋的寒風卷著枯葉拍打窗欞時,村里來了個不尋常的訪客。那是個衣衫襤褸的驛卒,腰間掛著的銅牌,有些距離我看不清有什么字,隱約見到有“二”“元”的字樣,剩下兩個實在看不清了,而小雀慌慌張張地關緊門窗,生怕我看見一樣,我卻透過縫隙看見老者與他低聲交談,驛卒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遞了過去。
“小姐別看了...”小雀想拉我離開,但我已經看清竹簡上蓋著的黑色封泥,我不認得,但怎么看都像是普通封泥……很像朝廷的風格。
那一夜,村里祠堂的燈火亮到天明
……
第一場雪落下之際,我染了熱癥。恍惚中總聽見馬蹄聲,有時是匈奴草原上熟悉的噠噠聲,有時是秦軍鐵騎特有的鏗鏘節奏。小雀說這是高熱引起的幻覺……喝了藥后也好了一些,但是身體到處不是很舒服。
還在總是有人會來送藥,扶蘇給的錢還有很多沒有花,日子過得還算平穩。
“朝廷在征調民夫修阿房宮。”某天來送藥的老者突然壓低聲音,“聽說...驪山的刑徒暴動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枕邊的玉簪上,欲言又止。
想了想,他確實是第一次見到我這玉簪,自然會好奇來處,但是礙于身份開不了口吧?我也沒有藏起來的意思,只是拿在手里,睹物思人。
當梅樹抽出新芽時,村里來了群操著楚地口音的商販。他們在井邊閑聊的聲音隨風飄進小院:
“泗水郡那邊在傳,說扶蘇公子其實...”
小雀猛地關上窗戶,但那個詞已經清晰入耳——“未死”。
我手中的藥碗跌落在地,褐色的湯汁在席子上洇開,跌跌撞撞爬起來,卻被小雀扶了回去,我不忍心甩開她,但也很想聽一切關于扶蘇的消息。
“小姐……小姐……”小雀有些著急,眼眶漸漸發紅,拉著我把我按回去,她急的快哭了,也很為難的樣子,張了張口只能很無力地喚著……“小姐……”
我看著她要哭的樣子,愣了神,也是啊,小雀不比我大到哪里,見我盯著她,又開始擔心起來,“小姐!……你還好嗎?”
……
小雀總是那么活潑,那樣的關心我照顧我,我多愧疚,總是溫柔地耐著性子和她說話,把她視作姐妹一樣的存在,總是把自己強行從想象里拉出來,多和她說幾句話,長時間的不愿社交,也讓她也成了我對外界的唯一聯系。
我總在心里暗罵自己自私,卻想去做什么事都感覺深深地無力。
最炎熱的那個月,流民開始成群結隊經過村莊。我臥居于家中,卻也總能透過看到聽到些許景象,他們腳上的草鞋沾著淮北特有的紅黏土,嘴里說著駭人聽聞的消息:
“大澤鄉的戍卒反了!魚肚子里剖出丹書!”
一個滿臉煙灰的少年神秘兮兮地補充,“他們說扶蘇公子就藏在驪山,要帶著刑徒殺回咸陽...”
小雀死死按住我的肩膀,但我已經看見老者與流民首領交換的眼神。
“殺回咸陽”這四個字重重砸著我的心,扶蘇不是那種會忽視百姓的人,殺回咸陽要廢掉多少無辜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這怎么會是他。
復燃的喜悅一下子就被自己的想法澆滅,我希望見到扶蘇,但我也希望天下再無戰爭。
可我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真的會是扶蘇嗎?
“小姐……”小雀有些顫抖,“小姐,小姐心里還難受嗎?”她試探著問,觀察著我的言行,我斗膽抱住她,埋進頸肩哭泣著,小雀帶我一直非常好,這是我不能理解的點。
小雀僵住了,我顫抖著哭泣,“不要再瞞了,告訴我好不好……”
她終是咬了咬牙,把事情抖了出來,但關于扶蘇的,還是未說。
原來那日看到的字樣是“二世元年”,扶蘇提到過他還有個弟弟,叫做胡亥,但說的不多,多有嘆氣哀傷。
二世元年……胡亥繼位,今年是元年。
一天又一天,老梅結出青澀的果實,村里突然戒嚴。小雀從集市回來時臉色慘白,“少府章邯帶著驪山刑徒組成的軍隊,把打著公子名號的隊伍圍在了戲水。”
她說話的時候不敢看我,提到公子也不看我,我的心此刻像是停止了,直覺告訴我那不是扶蘇,可是出自信任還是想賭一博。
信任……真的很神奇,只是因為長時間的相處就可以產生,是對他這個人的長期判斷。
秦二世……阿房宮用了大量的百姓,奢侈無度,不考慮任何的后果……殘暴不仁,一個個詞匯砸著我,不由得又浮現起扶蘇那溫潤的笑臉,不由得再次想,如是他的話……
老者每隔幾日便會來探望,帶來些外界的消息——大多是些零碎的傳聞,關于朝廷征調民夫、關于驪山刑徒的暴動、關于各地流民的動蕩。
小雀總是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神色,生怕哪句話觸動我的心緒。可我知道,她也在等,但我不知道她在等什么。
今年的初雪日,小雀收拾著屋子,燒了一桌子好菜,我打起精神多吃了一些,不過近日村里來了一個行商,操著陌生的口音,經常在井邊與人閑談。
我站在院內的梅樹下,寒風卷著細碎的雪粒,卻擋不住那些飄進耳中的話語——
“聽說泗水郡那邊出了個叫劉邦的,帶著幾百號人占了沛縣……”
“何止!大澤鄉的戍卒也反了,領頭的是個叫陳勝的,還打著扶蘇公子的名號……”
我的手指猛地攥緊,玉簪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小雀急匆匆地從屋內跑出來,拉著我的袖子低聲道,“小姐,外頭冷,回屋吧。”
我沒有動,只是盯著那行商的方向,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果然嗎。”
果然,我的猜測是真的,那不是扶蘇,只不過是我一直不敢相信罷了……
小雀咬了咬唇,最終低聲道,“假的……都是假的。”
可她的眼神閃爍,所有的事都藏不住了,“對不起。”她喃喃道,卻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向任何……
我也見不到小雀的笑臉了,她似乎不再那么的活潑,眼里也總是麻木著,我試著和她說說讓她去走走,不用總是為了我忙前忙后,多多笑笑,可是她只是看著我愣了半晌,說了一句,“我答應過公子,好好照顧你,我去做自己的事情了,那小姐,你呢?”
“公子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她說的時候笑了,笑的很苦,我從未見過這樣子的小雀,可是自那日后,她又變得同往日一樣。
春去秋來,村里的流言越來越多。有人說章邯帶著驪山的刑徒平叛,有人說項梁在會稽起兵,還有人說……扶蘇未死,藏于民間,只待時機。
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望著官道的方向,恍惚間似乎能聽見鐵騎的轟鳴,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策馬而來。可每一次,都只是風聲,只是落葉。
直到那一日。
一個衣衫襤褸的驛卒踉蹌著闖入村子,發了瘋一樣地大聲叫著,他的聲音黏在一起,我努力去辨認著。老者走出來看,腳步是那樣的匆忙,聽清楚事情后臉色驟變。他下意識地看向我,又迅速移開視線。
“二世胡亥,賜死扶蘇于上郡。”
風停了。
我站在那里,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只是盯著那行字,一遍又一遍地看,仿佛只要看得足夠久,它就會變成假的。
小雀撲過來抱住我,聲音顫抖:“小姐……小姐……”
我緩緩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輕聲道:“……沒事。”
可我的指尖冰涼,連玉簪掉在地上,摔成兩截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扶蘇站在咸陽城的城樓上,身后是萬家燈火。他回頭看我,眉眼溫柔,笑著說:“昭昭,天下會好的。”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咸陽城呢,只不過眼下,我卻更伸手想抓住他,可他的身影卻如煙般散去,只剩下那句輕飄飄的話,回蕩在空蕩蕩的夜色里。
醒來時,枕畔濕透。
窗外,天光微亮,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可我知道,有些等待,已經永遠不會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