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驛館院子，就看到二黑正站在雜房門口，褲腳還沾著些泥點，臉上滿是疲憊，眼神卻在發亮。

見了李知禾，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

“你可算回來了！”李知禾走上前，上下打量著他。

二黑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讓御史官人擔心了。”

老馬拉著二黑的胳膊左看右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快進屋歇歇，我給你燒了熱水。”

三人進了雜房，二黑接過老馬遞來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才緩過勁來，抹了把嘴說道：“蕭十三他們把鹽運出雄州城后，根本沒走界河那邊，而是一路往西北繞，直奔白檀口而去。那地方離雄州城有半天路程，是處廢棄的舊關隘，兩邊的巡邏兵少，就靠著一道山澗當界碑。”

李知禾眼神一凝：“白檀口？那地方地勢險要，山澗水流湍急，他們怎么把鹽運過去？”

白檀口是宋遼邊境一處極為特殊的關隘，兩側是刀削般的懸崖，中間只容一道山澗穿過，最窄處不過丈余。

山澗里的水是從上游雪山融下來的，且水流速度極快，尋常船只根本無法通行，即便是熟悉水性的當地人，也極少敢在那里涉水。

關隘原本有座石橋，早年打仗時被燒毀了，只留下兩岸的橋墩，如今成了天然的屏障，也讓這里成了邊境巡邏的盲區。

“他們早有準備。”二黑喘了口氣，繼續說道，“我一路跟著，見他們在山澗邊上停了腳，沒多久就從對岸劃過來一艘小竹筏，看著不起眼，卻結實得很。我躲在山腰的灌木叢里，看著他們把鹽裝上竹筏，前后不過兩刻鐘就過了界。那些鹽袋鼓鼓囊囊的，我估摸著起碼有二三百斤。”

“船上有多少人？除了蕭十三，還有沒有別的顯眼人物？”李知禾追問。

“加上蕭十三，一共五個人。”二黑想了想，“有個絡腮胡看著挺兇，腰里掛著個狼牙符，說的漢話帶著南京道口音，對蕭十三倒是畢恭畢敬，只是眼神里總透著股不滿。”

“你跟到那里，沒被發現？”老馬在一旁插話問道。

“差點就被發現了。”二黑笑了笑，“那絡腮胡像是屬狗的，鼻子特別靈，好幾次往我藏身的方向看。好在我當年在涇原路學過潛伏的法子，一動不動憋了半個時辰，他們才沒起疑。等他們過了界，我才敢往回趕，這一來一回，腿都快跑斷了。”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塊疊得整整齊齊的麻布，打開來，里面是半張卷了邊的紙：“這是我在他們出發前，看到蕭十三的隨從不小心從懷里掉出來的，我趁他們渡河撿起來的，看著像是張清單。”

李知禾拿起紙，借著從窗欞透進來的光仔細看著。

紙頁邊緣有些破損，但上面的字跡還能辨認清楚。

“甲字工坊”“鹽五十石”，還有一個模糊的“蕭”字。

“他們在趙記雜貨鋪只換了五十斤鹽，可剛才你說眼見著有二三百斤。”李知禾眼神沉了沉，“這清單上寫著五十石，看來這趟走私只是開始，后續必然還有更大筆的交易。蕭十三早有準備，怕是囤積的鹽不在少數。”

二黑又道：“我往回趕的時候，聽見那個絡腮胡跟蕭十三拌嘴，說什么‘蕭別里剌那邊又在催了，這次的鹽要是再送不到，怕是要動真格的’。

蕭十三當時就冷了臉，罵他多嘴，還說‘娘娘那邊自有安排，輪不到他指手畫腳’。”

“娘娘？”李知禾和程允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了然。

程允恭沉聲道：“看來蕭別里剌是想借著鹽荒向蕭觀音施壓，蕭十三夾在中間，日子怕是不好過。”

李知禾放下紙，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心中已有了清晰的判斷。

蕭十三選擇白檀口這種險地走私，顯然是認為界河支流一帶的常規線路巡檢甚嚴，稍有不慎就會被發現。

而他肯讓蕭別里剌的人摻和進來，甚至忍受絡腮胡的不敬，定是為了借蕭別里剌在邊境的勢力遮掩行跡，說白了就是花錢買平安。

李知禾放下紙，眼神銳利：“這正是咱們的機會。蕭十三既要應付蕭別里剌的逼迫，又要為蕭觀音積蓄力量，必然有難以兩全之處。”

“想讓我朝松口，就得拿南京道的特產來換。他們有的是皮毛、藥材、玉石，這些東西在我朝能換不少糧食。讓蕭觀音組織百姓用這些來跟咱們換救命糧，一來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二來也讓那些百姓知道，是誰讓他們活了下來。至于鹽鐵，官路交易可以，但得限量，還得讓她用足夠的誠意來換，比如開放幾處互市，允許我朝商隊入遼境。這樣一來，既不用我朝掏糧食，還能讓南京道的人念著我朝的好，蕭別里剌再想挑事，也得看看民心所向。”

程允恭皺眉：“讓遼人記著咱們的好，又有什么用？他們世代居住在南京道，終究是遼的子民。”

李知禾抬眼看向他，緩緩道：“滴水石穿。如今南京道的百姓吃不飽飯，咱們給他們一條活路，他們自然會念著這份情。日子久了，他們見著我朝的商隊帶著糧食、布匹往來，見著邊境安穩、生計有著落，心里的天平自會慢慢傾斜。將來若有變故，這些記著咱們好的百姓，便是燕云之地最堅實的根基。”

程允恭聞言猛地一怔，端著茶碗的手頓在半空，半晌才回過神來，看向李知禾的眼神里滿是震驚。

他原以為李知禾不過是想解決眼前的走私事端，沒曾想對方竟早已將目光投向了燕云之地的長遠布局，這等深謀遠慮，實在超出了他的預料。

李知禾沒再多說，轉頭看向二黑：“你一路辛苦，先下去歇著吧，好好睡一覺。”

二黑應了一聲，拿著老馬給他找的干凈衣裳下去了。

雜房里只剩下李知禾和程允恭。

“明日楊學士到了，關于走私的事，咱們跟他提不提？”程允恭問道。

李知禾沉思片刻：“先不急，看看情況再說。楊學士此次來訪遼，主要是為了商議邊貿事宜，咱們別貿然把這事捅出去，免得打亂了他的計劃。”

程允恭點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