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城市還在最深的沉睡中喘息。凄厲的警報聲如同冰冷的鐵片，猝然撕開了城中村黎明前粘稠的寂靜。紅藍警燈旋轉著，把狹窄巷道兩側斑駁脫落的墻面、銹跡斑斑的防盜網、懸掛在電線桿上破舊的衣物廣告牌，都染上了一層詭異而動蕩的色彩。幾扇窗戶猶猶豫豫地亮起了燈，像黑暗中驚疑不定的眼睛。
單元樓下狹窄的空地已經被黃色的警戒帶圍了起來，形成一個刺眼而局促的圈。警戒帶內，一個人形輪廓被白色的塑料布覆蓋著，靜靜地俯臥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那層薄薄的塑料布在凌晨微弱的光線下勾勒出僵硬而絕望的弧度。深色的液體從他身下洇開，緩慢地、執著地爬行，浸染了地面，在幾處坑洼處形成了小小的、粘稠的暗紅色水洼。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得令人作嘔的鐵銹味，混雜著凌晨特有的濕冷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
幾個先期趕到的轄區民警臉色發青，強忍著不適維持秩序。一個老民警對著對講機嘶啞地報告：“……現場目測高墜，尸體俯臥位，頭頸部變形嚴重，地面有大量血跡……對，初步判斷當場死亡……身份？鄰居說叫林默，租住在這棟503……”
一輛警車粗暴地碾過路面上的積水，吱嘎一聲停在警戒帶外。車門推開，刑偵支隊副隊長李國棟率先跳了下來。他五十歲上下，身材敦實，裹著一件半舊的皮夾克，臉上是常年熬夜和過度煙酒刻下的深刻紋路，眼神銳利得像鷹，掃過現場的每一寸角落，帶著一種見慣生死后的冷漠審視。他身后跟著一個年輕的身影，動作利落卻帶著點初出茅廬的生澀。陸野，警服穿得一絲不茍，肩線平直，領口扣得嚴嚴實實，頭發是新理的板寸，根根精神地豎著。他快步跟上，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了地上那片刺目的白色覆蓋物和它周圍蔓延開的深色陰影，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年輕的臉龐在警燈閃爍的光影下顯得有些過分蒼白。
“李隊。”轄區民警上前敬禮。
李國棟擺擺手，直接問：“什么情況？誰報的警？”
“是隔壁502的住戶，一個姓張的阿姨。她說半夜聽到隔壁……就是503，有很響的爭吵聲，好像還砸了什么東西。她害怕，沒敢出來看。后來……后來聽到一聲很悶的巨響，像什么重東西砸地上，她扒著貓眼看樓道沒人，才敢開門，結果就看到……”民警指了指地上，“這樣了。”
陸野已經蹲在了尸體旁邊，小心翼翼地掀開覆蓋物的一角。他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謹慎。燈光下，死者的后腦一片模糊的暗紅，頸部以一個絕對不可能屬于活人的角度扭曲著。他穿著居家的舊T恤和運動褲，一只腳上還趿著塑料拖鞋，另一只腳光著，腳底沾著一些灰土。陸野的目光像探針，一寸寸掃過：死者右手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有幾道新鮮的、邊緣銳利的劃傷，像是被什么鋒利的東西擦過；指甲縫里似乎嵌著一點深色的、類似纖維的碎屑；左手的袖口被撕開了一道小口子，邊緣毛糙。他拿出強光手電，光束仔細地掠過尸體周圍的每一寸地面。除了大片凝固和半凝固的血跡，在距離尸體右臂大約三十公分的地方，他發現了一小截斷開的、染血的皮筋，很普通的那種，用來扎小辮子或者捆東西的。更遠處，靠近樓道入口的陰影里，靜靜地躺著一把鑰匙，銀色的，上面掛著個小小的、磨掉了漆的公交卡套。
“李隊，”陸野的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在壓抑的現場里顯得格外突出，“死者右手背有新鮮銳器傷，指甲縫有疑似衣物纖維，左袖口有撕裂破損。另外，這里有截斷掉的皮筋，還有一把鑰匙。”他用手電的光束精確地標出位置，最后落在死者扭曲的脖頸上，“頸部這個角度……更像是受到外力扭動或壓迫的結果，單純的高墜可能……不太典型。”
李國棟踱步過來，目光掃過陸野指出的一切，最后落在死者臉上。那張臉因撞擊和失血變了形，但殘留的輪廓里凝固著一種極致的驚愕和痛苦。他沉默了幾秒，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通知法醫和痕檢，仔細點。還有，把樓里的人都叫醒，挨個問話！尤其是那個報案的張阿姨，還有住他樓下的、對門的，一個都別漏！”他頓了頓，看著陸野年輕而專注的臉，補充了一句，語氣聽不出褒貶：“小陸，眼夠毒啊。”
警戒帶外，被強行驅趕聚集起來的鄰居們擠作一團，像一群受驚的麻雀。凌晨的寒意和眼前這場突如其來的死亡讓他們瑟瑟發抖。恐懼、好奇、不安在人群中無聲地蔓延。一個頭發蓬亂、裹著厚棉睡衣的胖女人正對著民警語無倫次地哭訴：“……真的嚇死我了呀！那動靜大的，砰砰響！我還以為要拆房子呢！那個林默平時悶聲不響的，誰知道……”她是樓下的王嬸，住在402。
“就是就是，”旁邊一個瘦高個、穿著保安制服、臉上帶著宿醉未醒浮腫的男人立刻接腔，他是住在隔壁單元的門衛老趙，“我昨天后半夜巡邏回來，好像……好像還看見一個人影，鬼鬼祟祟的，在樓道口那邊晃了一下，一晃就不見了！黑燈瞎火的，我也沒看清臉……”他的聲音帶著夸張的渲染，眼睛卻下意識地瞟著地上的尸體，又迅速移開。
一個穿著考究駝色羊絨大衣、妝容精致卻掩不住眼下疲憊青黑的女人——401的沈薇，皺著眉，努力與這片混亂和污濁保持距離，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和煩躁：“警察同志，這到底怎么回事？還要問多久？我早上九點還有個很重要的會。”她涂著蔻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名貴手包的帶子。
一個頭發花白、佝僂著背的老頭——住在一樓雜物間旁邊的孫伯，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片血跡，嘴里含混不清地反復念叨著幾個破碎的詞：“……血……好多血……債……都是債……”他的聲音很低，卻像鈍刀子刮在骨頭上。
陸野的目光像無形的掃描儀，冷靜地掠過這一張張在警燈下扭曲變形的面孔，捕捉著那些細微的、不自然的肌肉抽動、躲閃的眼神、刻意提高的嗓門或者過分壓抑的沉默。恐懼是真實的，但在這片恐懼的底色上，似乎還覆蓋著別的、更復雜的東西。他默默地掏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和筆，在嶄新的一頁上，飛快地寫下幾個關鍵詞：皮筋？鑰匙位置？銳器傷？袖口撕裂？目擊人影（老趙）？爭吵（王嬸）？債務（孫伯）？每一個問號都像一個小小的鉤子，試圖從這片混沌的迷霧中鉤出一點堅硬的輪廓。筆記本的紙張是廉價的再生紙，粗糙的質感摩擦著他的指尖。他寫得很用力，筆尖幾乎要戳破紙背。
法醫老秦蹲在尸體旁，戴著乳膠手套的手沉穩而專業地按壓、翻動、檢查。他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鏡片后的眼神專注得像在修復一件稀世古物。李國棟和陸野站在旁邊，清晨冰冷的風卷著血腥味和塵土味，直往人鼻孔里鉆。
“死亡時間，”老秦的聲音不高，帶著職業性的平穩，“初步判斷在凌晨三點到四點之間。符合高墜傷特征，顱骨粉碎性骨折，頸椎折斷，多臟器破裂，是主要致死原因。”他小心地抬起死者那只帶著劃傷的右手，湊近仔細觀察，“手背這幾道劃傷，創口邊緣整齊，深度很淺，應該是墜樓過程中剮蹭到窗框邊緣或者外墻上什么尖銳凸起物造成的，生活反應不明顯，瀕死期或者死后都可能形成。”他又指了指死者扭曲的脖頸，“至于頸部，這種程度的扭轉和錯位，高空墜落過程中身體猛烈撞擊地面時完全可能形成，尤其頭部先著地的情況下，瞬間的巨大沖擊力傳遞到頸部……”他做了個模擬撞擊的手勢，“不必然需要額外外力扭動。”
陸野立刻追問：“秦老師，指甲縫里的纖維呢？還有袖口的撕裂？”
老秦用鑷子小心地取了一點指甲縫里的深色碎屑，放在證物袋里：“需要回去化驗成分，看是不是衣物纖維，具體來源難說，可能是他自己的衣服在墜樓過程中剮蹭破損留下的，也可能是之前接觸過的東西。”他檢查了一下死者左臂袖口的撕裂口，“這個撕裂口邊緣毛糙，力量是向外撕扯的形態。結合墜樓過程，衣服被窗框、外墻的凸起物掛住撕破，可能性很大。”
痕檢員小吳在五樓的出租屋里有了發現。他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提取著門框內側一個模糊不清的指印，位置很刁鉆，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客廳里一片狼藉，椅子翻倒，茶幾上一個廉價的玻璃煙灰缸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濺得到處都是。小吳蹲下身，用鑷子夾起一塊較大的碎片，邊緣似乎沾著一點極其微小的、深褐色的干涸痕跡。窗戶大開著，老舊的金屬窗框上，有數道新鮮的劃痕，漆皮被蹭掉，露出底下暗啞的金屬色，位置和高度都符合人體掙扎碰撞的痕跡。窗臺外側的水泥沿上，采集到幾枚模糊的、方向向外的腳印輪廓。
“李隊，”小吳匯報道，“門口內側發現一枚不完整的陌生指紋。客廳有激烈打斗痕跡，煙灰缸碎裂，碎片上有疑似微量血跡殘留，已提取。窗戶框有多處新鮮刮擦痕，窗臺外側有蹬踏痕跡，符合強行推搡、受害人掙扎并最終被推出窗口的跡象。”
李國棟站在客廳中央，環視著這間簡陋、雜亂、充滿絕望氣息的屋子。他的目光掃過翻倒的椅子、碎裂的煙灰缸、敞開的窗戶，最后落在門框內側那個模糊的指印上，眼神銳利如刀。經驗像一張無形的網，迅速將這些碎片收攏。“熟人作案。兇手敲門，林默開門讓其進入。兩人在客廳發生激烈爭執打斗，兇手抓起煙灰缸砸向林默，可能造成了他手上的傷。然后兇手將林默推向窗戶，強行把他推了下去。”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多年老刑警特有的、基于現場重建的自信，“門上的指紋，窗臺的蹬踏痕，屋里的打斗痕跡，都指向他殺。自殺？自殺需要把現場搞成這樣？”他嗤笑一聲，帶著對某種天真想法的輕蔑，“小陸，別被那些細枝末節帶偏了方向。重點，是找出這個熟人是誰！動機是什么！”
陸野沒有說話。他站在那扇敞開的窗戶前，初升的晨光帶著寒意涌進來。他探出頭向下望，樓下那片被警戒帶圍起來的、凝固著生命終結的暗紅色區域，在逐漸明亮的天光下顯得更加刺目。風卷起他額前一絲短短的頭發。他低頭，看著自己筆記本上那些疑問重重的記錄，又抬頭，望向窗框上那些新鮮的刮痕。兇手……熟人……他殺的結論似乎順理成章。李國棟的推斷邏輯清晰，證據鏈正在形成。但一種極細微的、難以言喻的違和感，像一根透明的絲線，纏繞在他的思維邊緣。為什么死者手背的傷是“剮蹭”而不是抵抗傷？為什么袖口撕裂的方向是“向外”？那把遺落在樓道陰影里的鑰匙……又是誰的？他默默地合上筆記本，硬質的封面抵著手心。他沒有反駁李國棟，只是在那幾個關鍵詞旁邊，又用力地畫下了幾個更深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