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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孬小兒說者無意 光棍漢聽者有心

男孩兒比戲臺剛剛高出半頭,像這樣身處人群漩渦中間、零距離看戲還是頭一次。左右兩邊不時會涌來強大的推力,但到了大哥這里,就像浪頭撞在石山上一樣,咆哮一聲就無奈地退回去了。石砘兒非常興奮,胳膊微彎,用胳膊肘阻擋左右人浪,還不時大聲喊叫。男孩兒對這位大哥哥崇拜的五體投地,以為是遇見了一位大俠。平靜一點時,他問這問那,還做了自我介紹。

“我的學名叫田天正。都念完《三字經》了。”男孩兒說,“你還是叫我的小名吧,好打聽,一問孬小兒,滿街都知道。”

“孬小兒?”

“對,不好倆字摞起來那個孬。…其實我不孬,我不和比我小的孩子打架。”

石砘兒想笑。他推斷,孬小兒前面肯定死了好幾個哥哥姐姐,爹娘怕他不成人,才起了這

個極具鷹派風格的名字,來震懾妖魔鬼怪。

“孬小兒兄弟,你看這戲唱的咋樣?”石砘兒像孬小兒這么大時早就懂戲了,他想知道孬小兒到底是喜歡看戲,還是喜歡擠戲臺找樂子。

“霸王胡子那么長,人都快老了,打仗不敗才怪哩!要是大哥哥你去裝霸王,肯定能打贏。前會兒看你擠戲臺那架勢,我姐說你是個男子漢,囑咐我學著點兒。…”

“哦?”石砘兒第一次聽到有大閨女這么夸他,心里一震。

“那個女的舞劍可真棒,聽說是男人裝扮的。我一直納悶兒,她的武藝這么高,為啥不幫霸王去殺敵,倒先自殺了呢?可惜了的啦!八成是怕被人捉住了,發現他是男扮女裝。你看過花木蘭從軍沒有?花木蘭最怕別人發現她是個女的。”

“噢?…呵呵!”石砘兒第一次聽到如此精彩的戲評,他樂了。

“后面兩天要唱穆桂英和花木蘭,我喜歡看打仗,我姐喜歡聽唱腔,大哥哥你喜歡啥呀?”

“我啥都喜歡。”

眼看要到臘月二十三了,最重要的任務是殺豬。殺豬是個力氣活,也是個技術活,其中技術含量最高的工序是放血。如果不能一刀刺中心臟而致命,豬會長時間的嚎叫,把人心都叫碎了。石砘兒和鄰居組成殺豬互助組,往往由他擔任操刀手,其他的活分別讓伙伴做主操作。不過今天他特別賣力,從抓豬、放血、吹豬、燙刮毛,到開膛破肚,都當仁不讓地搶在前頭,動作敏捷,干凈利落,原定的四頭豬早早地就殺完了。他揣上幾個豆包,匆匆趕往沙姑集。吸引他的不是戲臺上的穆桂英和花木蘭,而是孬小兒的姐姐。

月光下,姐姐拉著孬小兒,站在自家大門前的臺階上張望。兩邊的莊臺上擺滿了紡車,女人們兩手不停地搖車扯線,嘴里還唧唧喳喳地議論著唱戲的事兒。見石砘兒出現,孬小兒飛快地奔過來。

“大哥哥,我在這里!”

“慢點兒,慢點兒!”姐姐擔心的喊著,不停地搖著手,她那優雅的身姿映入石砘兒的眼簾,立刻和昨晚那張生動的臉組合起來,在腦海里留下美輪美奐的印象。他不敢多看,也無須多看,便牽著孬小兒的手融入人群。這一晚,臺上的穆桂英總是變成孬小兒姐的模樣。石砘兒第一次看戲走神了,回到家也第一次失眠了。

在這一帶,有很多人不知道當今皇上是誰,但沒人不知道花木蘭是誰,包括婦女兒童。輪到唱花木蘭的戲這天晚上,頭邊鑼鼓還沒敲響,人們就陸續來到臺下占好了地方。在“嗡嗡”的紡車聲伴奏下,莊臺上飄起悠揚的女生小合唱:“劉大哥你說話,理太偏,誰說女兒不如男…”引來等戲開場的人頻頻回頭,有的干脆回過身來認真欣賞、評論。石砘兒在人群后面到處串游,也找不見孬小兒。他不敢走近莊臺,只是暗中搜索著紡車,試圖發現孬小兒姐的身影。但這些姑娘、媳婦兒,個個身穿紅棉襖,頭上包著花毛巾,遠遠望去,分不出誰是誰。戲開場好一會兒,他才無奈地向戲臺走去。

石砘兒身穿青布棉袍,頭戴黃色長毛狗皮帽子,兩只耳帽耷拉著,遮住了大半個臉,那是趕大車整日間頂風冒雪養成的習慣,在人群里很是顯眼。今天他感覺有點怪怪的,一路擠來,不少人都會側身讓一下,有的還點頭微笑,推推前面的人,幫他開路。走近戲臺,更讓他感到驚奇:孬小兒穩穩地靠在中間位置上,腳下踩著小板凳,連頭帶肩膀都探出了戲臺。他的左右各有一名壯漢把住戲臺,抵擋住來自兩邊的沖撞,保護他的霸主地位不動搖。石砘兒拍拍一位壯漢的肩膀,表示謝意,然后在孬小兒身后岔開雙腳站定,伸出棗木椽子般的雙臂撐住戲臺,把孬小兒護在胸前。花木蘭正在和一個花臉打仗,孬小兒聚精會神地盯著臺上,不過他已經感覺到身后來人的氣息。

“大哥哥你怎么才來呀,爺兒爺兒沒落我就來占地方了。”孬小兒頭也不回地小聲說。看來花木蘭真的把他吸引住了。

“怎么沒被人擠走呀?”

“他們知道我是你一伙的,以為是給你占地方的。”孬小兒忽然回頭神秘地說,“大哥哥,我聽旁邊的人拉呱,說你就是那個長鞭大俠,好厲害啊!”

“你喜歡看花木蘭?”石砘兒既不肯定,也沒有否定,把話題岔開。

“喜歡。俺姐姐更喜歡,老是和我講花木蘭的事兒。…年初來過一個戲班子唱花木蘭,到最后皇帝逼花木蘭進宮,花木蘭不干,你猜咋著?竟自殺啦!為這事兒俺姐難過了好多天。我要看這個戲班是咋說的。”寒風刺骨,孬小兒戴著里面襯了層棉花的馬虎帽,凍的直吸溜鼻涕。石砘兒摘下自己的狗皮帽子,給他套上,然后解開左開口的棉袍大襟,把孬小兒單薄的身體裹在自己的懷里,直到散戲。

“這個戲里的皇帝還不孬,沒把木蘭姐逼到死份上。”孬小兒評論說,“那兩個大花臉是木蘭姐的伙計,挺厲害,又講義氣,不知道家里為啥把她嫁給那個白臉的。回去得問問我姐。…我姐也該找婆家了。”孬小兒還說,男角里面,他姐最喜歡趙子龍,總給他叨咕趙子龍咋的咋的勇敢、忠誠,“我覺著,俺姐好像等趙子龍來了才嫁人呢。”

月色如霜,三星闌干,石砘兒獨自在空蕩蕩的麥場上徘徊。孬小兒姐綽約如仙子,裊裊婷婷地來到跟前,忽然不見。他揉一揉眼睛,發現身邊只有自己的影子,不離不棄地跟隨著自己。

大年初一這天,家家戶戶要起五更,給長輩行跪拜禮。這種禮儀,大概是周公制定的所有禮儀制度中,流傳最廣、實行時間最長的一種制度了,雖然經過無數次革命的洗禮,甚至“文化大革命”那樣的風暴,也沒能割掉它的命,直到二十一世還在頑強的生存著。每到春節,兒子們登飛機、擠火車,千里迢迢趕回老家,就是為了在年三十吃頓全家團圓飯,敬上一杯酒,慰藉老人一年的牽掛;再就是,在新的一年的第一天第一時間里,給老人行跪拜禮。此刻,老人享受到至尊的滿足,兒子則從中品味身為人子的責任,兩輩人的情感在這里交匯,其樂融融。當今,跪拜禮在農村仍被奉為神圣,而在城市人那里,則往往被視為封建陋習。這年,柳婉兒雞叫頭遍就起身煮餃子,然后拉上丈夫,端坐在堂屋中廳的太師椅上。三個兒子穿戴整齊,衣帽鞋襪煥然一新,“爹,娘,兒子給您磕頭了。”三人唱個喏,合掌作揖,把一個頭磕在地上。

“行了,起來吧!”秀才笑瞇瞇地說。

“你仨站好了聽娘說句話。”柳婉兒鄭重其事地說,“你們大了,都想盡孝了,知道啥叫孝順嗎?”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秀才插話,“這是亞圣孟夫子說的,他們咋能不知道?”

“我不管你們孔夫子、孟夫子說過什么,我有我的說法。”柳婉兒說,“孝順就是讓爹娘高興,別叫爹娘生氣。”

“對,對,”秀才附和說,“二十四孝里有位老萊子,為了取樂父母,年過古稀的他故意穿了五彩衣服,手拿撥浪鼓,學孩童行狀在地上打滾耍賴,哭笑撒嬌,直把老爹老娘逗出笑臉來…”老萊子是和老子同時代的道家先哲,孔子游楚時也曾經請教過他,是陳天誠尊重的有數的幾個道家人物之一。

“甭提那個老萊子,聽起來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柳婉兒打斷老公,“要是你們老了裝扮成孩子逗爹娘笑,我哭的份兒都有,哪還笑得出來?我要孫子、重孫子逗樂兒,也只有他們才能讓我們高高興興地等著進棺材。”

“亞圣孟老夫子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就是這個意思。”在秀才看來,有道理的話都讓孔子孟子他們說盡了,誰也別想申報個人專利。

“既然連圣人都同意我說的,掌柜的您肯定也贊成啦?”柳婉兒話鋒一轉說,“老大你聽著,今年年底以前,說啥也得把媳婦兒給我娶進門。你老大不娶,老二老三都得往后拖,俺老兩口啥時候才能抱上孫子兒?”

“娘,中!”石砘兒說,“不過兒子有個請求,您得給我操點心。…”

“不就是要找個好看的嗎?前兩天媒人說了個姑娘,我打聽了,說是人長的不錯,家道也差不多,你一聽就回絕了,連打聽都不打聽。你還想找個仙女啊?”

“娘,你說對了。我想娶沙姑集孬小兒姐。”石砘兒鼓足勇氣嘣出這句話,又補充說,“要是孬小兒姐不同意,那就聽你的,隨便找個啥樣的都行。”

“你自己找媳婦了?…”柳婉兒吃了一驚,隨即大度地說道,“兒大不由娘,就依你啦!話說在頭里,要是那個鬧小姐不愿意,到時就得聽娘的。你還對媳婦兒有啥要求?”

“沒。有本事生孩子逗爹娘樂呵就行。”石砘兒一本正經地說。

老兩口“噗嗤”樂了。到此為止,娘倆各退一步,終于達成協議。

沙姑集處于桃花堤婚姻圈的核心位置,隨便哪個胡同里,都能找出兩位嫁過去閨女、嫁過來的媳婦兒。石砘兒二嬸兒的娘家就是沙姑集的。一提孬小兒姐,二嬸兒憋不住笑出聲來:“大嫂,您還不知道?這閨女還和您有淵源哩。她是田保廂的閨女,名叫桂蘭。”

田保廂是當地武秀才,又是名醫,他本人,他家的底細好多人都知道,但陳天誠和柳婉兒卻知之甚少。陳天誠在沙姑集讀書時,還偷看過自己的訂婚對象,以后的歲月都在縣城和古渡鎮度過,雖然也和田保廂偶有相遇,但都回避談論老婆孩子,就更不會去向別人打聽了。對于柳婉兒來說,當年錯嫁事件是個傷疤、隱痛,有事兒也找過田保廂幫忙,見面后絕對不談家長里短。街坊鄰居也都識趣,當她的面從來不提沙姑集的田保廂,怕犯了忌諱,引起不快。二嬸兒娘家和田保廂住一條街,二叔天雷又是田保廂的徒弟,對田家了如指掌。見大嫂主動來打聽,二嬸兒打消顧慮,如實道來:“桂蘭屬牛的,過了這個年二十一…”

“咱老大屬大龍的。”柳婉兒打斷她的話,掐指默算,“女大三,抱金磚,屬相也相合。你接著說。”

“田保廂是名醫,家境可不算富,閨女長的…”

“要是他家,窮富都沒關系。閨女的模樣石砘兒都看上了,肯定錯不了,你就說說,這么大的閨女了,咋還沒有找到婆家呢?”柳婉兒又打斷二嬸兒的話,提出自己的問題。

“耽誤了唄!”二嬸兒說,“她下面有幾個兄弟、妹妹都沒成人,最后孬小兒出生的時候,她娘害了月子病,一直病歪歪地。孬小兒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家務也是她一手操持的。等到孬小兒離手了,她娘又死了。這閨女孝心重,非要等服喪三年完了才見媒人,就拖到了眼下。”

“苦命的孩子。”柳婉兒眼淚就要流出來了,“要是能來咱家,說啥也不能讓她受屈。…他嬸兒你說說,這閨女能答應么?”

“桂蘭受她爹影響,喜歡功夫好的男人,這點咱石砘兒沾光。可就是…”三嬸改口說,“有棗沒棗打兩桿子唄,還愁咱石砘兒找不到媳婦?依我說呀,別從咱村和沙姑集請媒人,都知根知底的,到時候該說不該說的,讓人家為難。”柳婉兒明白兄弟媳婦兒的意思,捎信叫她的姨表妹來一趟。表妹閨名叫梅,石砘兒喊她梅姨。梅姨喜好給人做媒,十里八鄉的閨女、小子都裝在頭腦里,有人相請,一撮合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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