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這天,藥鋪的曬場上鋪滿了當歸,金晃晃的陽光把根莖曬得發亮,空氣里飄著甜絲絲的藥香。林硯之蹲在攤開的《黃帝內經》旁,指尖劃過“恬惔虛無,真氣從之”那行字,突然發現頁邊空白處,多了行極淺的字跡,是祖父和阿芷的筆跡重疊著寫的:“原來最好的藥方,是把怨熬成甘。”
她想起昨夜整理藥材時,在那本合璧的抄本里翻出張泛黃的紙,是阿芷年輕時畫的藥圃圖,角落里用朱砂點了個小小的圓點,旁邊寫著“當歸最密處,埋著麥芽糖”。今早她果然在后院挖出個銹鐵盒,里面的麥芽糖早化成了黑塊,卻依舊帶著甜香——像那段被時光熬稠的記憶,苦過,終究是甜的。
“林醫生,有人送錦旗!”
門口傳來鄰居的喊聲。林硯之抬頭,看見兩個年輕人抬著面紅綢錦旗,上面繡著“當歸醫心”四個金字,落款是“受沈姑娘與林先生庇佑者敬贈”——是當年那個銀鎖姑娘、送藥方的老漢、中山裝老人……還有無數受過這份藥緣恩惠的人,湊錢做的。
掛錦旗時,林硯之踩著板凳,忽然覺得有人在下面輕輕托了她一把,力道很輕,像片當歸葉落在肩上。她低頭,看見青石板上印著個模糊的腳印,鞋型是阿芷當年穿的布鞋樣式,旁邊還有個淺痕,像祖父的皮鞋跟。
“掛歪了。”阿芷的聲音帶著笑意,“他當年掛招牌,總被我罵‘歪脖子樹都比你正’。”
林硯之笑著把錦旗扯正,陽光透過字縫,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傍晚關店時,她往藥爐里扔了把當歸梗,火苗“噼啪”跳著,映得整間藥鋪暖融融的。抄本攤在柜臺上,最后一頁空白處,慢慢顯出幅小畫:老藥鋪的后院,竹椅上坐著兩個老人,手里都握著當歸花,膝頭攤著半本《黃帝內經》,旁邊的畦里,新苗正破土而出,紅繩纏著根莖,在夕陽里閃著光。
畫的右下角,題著行字,是林硯之的筆跡,也像阿芷和祖父的:
“藥能醫病,而等待與原諒,能醫心。”
夜風穿過藥鋪,帶著當歸的甜香,吹得抄本的紙頁輕輕合上。柜臺上的青瓷瓶里,當歸花謝了,長出顆飽滿的種子,外殼裂開道縫,露出里面的仁,像顆心,被月光照得透亮。
林硯之鎖門時,回頭望了一眼。藥鋪的燈還亮著,光暈里仿佛有兩個影子在移動,一個在翻書,一個在添柴,藥香漫出來,纏在門環上,像個溫柔的擁抱。
她知道,這爐藥會一直溫著,這藥鋪會一直開著,就像《黃帝內經》里說的那樣——“高下不相慕,其民故曰樸”,時光會老,藥香不會,那些藏在根須里的等待,終會在某一天,以最溫柔的方式,當歸。
冬至前夜,藥鋪打烊后,林硯之照例給那本合璧的《黃帝內經》撣塵。指尖劃過封面時,突然摸到個硌人的地方——朱印下方,竟有道極細的暗縫,像被人用指甲反復摳過。
她取來祖父的銀簪,輕輕往縫里探。“咔嗒”一聲輕響,封皮竟從中間裂開,露出個夾層,里面裹著卷桑皮紙,展開時,簌簌掉出幾片干枯的當歸花瓣。
紙上是祖父的字跡,比任何時候都鄭重:“民國三十八年冬,阿芷將半本《黃帝內經》埋于老槐樹下,說‘青囊藏醫理,亦藏未說的話’。我知她怨我,卻不敢挖,怕挖出來,連念想都碎了。”
下面是阿芷的字,用當歸汁寫的,洇得紙背發暗:“我埋書時,在夾層藏了他送的第一支麥芽糖,想等他回來,看糖化成什么樣。可等了十二年,糖成了黑塊,他還沒回。”
林硯之捏起那幾片當歸花瓣,突然想起祖父筆記里的話:“阿芷說,青囊能鎖住藥方,也能鎖住回憶,鎖得越緊,香味越久。”
這時,前堂的銅鈴響了。月光從門縫里鉆進來,在地上投下道細長的影子,手里捧著個青瓷碗,碗里盛著半塊黑糖,形狀和桑皮紙里描述的麥芽糖一模一樣。
“他總說,等我氣消了,就用這糖給我熬當歸粥。”阿芷的聲音帶著水汽,“可我等成了影子,粥還沒等來。”
林硯之轉身往灶房走:“現在熬,算不算晚?”
灶膛里的火“噼啪”響著,當歸的甜香漫出來,混著黑糖的焦香。林硯之把桑皮紙鋪在灶臺上,看著紙上的字跡在熱氣里慢慢舒展,像被熨平的皺紋。
粥熬好時,她往兩個碗里盛。青瓷碗里的黑糖塊正在融化,水面上浮起個小小的同心結,是紅繩做的,系得歪歪扭扭——是祖父總系錯的那種。
“他后來練了一輩子,還是系不好。”阿芷的聲音帶著笑,卻有水滴落在粥里,漾開小小的漣漪。
林硯之端起碗,看見自己的影子旁,多了個梳麻花辮的影子,正低頭喝粥,發梢的紅繩垂在碗沿,和她腕上的手鏈輕輕碰著。
第二天清晨,她把桑皮紙塞回青囊夾層,合上書時,聽見里面傳來“沙沙”輕響,像花瓣在翻身。藥柜第三排最左的抽屜里,那本《黃帝內經》靜靜躺著,封皮的朱印徹底融進紙里,只剩“青囊”二字隱約可見,像是誰用指腹反復摩挲過。
開春時,藥鋪來了個小姑娘,指著后院的當歸畦:“姐姐,那里怎么總開著兩朵花?一朵朝東,一朵朝西。”
林硯之笑著往畦里澆水,看見兩朵當歸花的根莖在土里纏在一起,像被紅繩捆著。她知道,有些回憶不必鎖,就像這藥香,藏得再深,也會順著時光的縫隙鉆出來,告訴你:
被記住的,從未真正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