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分贓不均
- 在崇禎年間當丘八的日子
- 昨日秋風悲畫扇
- 13952字
- 2025-08-23 13:46:21
德盛糧行之內,空氣仿佛被凍結成了冰。
那掌柜的癱在地上,身下洇開一灘可疑的水漬,散發著難聞的騷臭。
他雙眼失神,嘴巴半張,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只能徒勞地喘息。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大名府左衛副千戶石開,卻安然地坐在門口的一條長凳上。
他翹著二郎腿,手里捏著一包從柜臺上順來的桂花糕,慢條斯理地往嘴里送。他的動作優雅,神情閑適,仿佛不是來尋釁滋事,而是在自家后花園里品茶賞景。
他身后的親兵們,一個個如鐵塔般矗立,手按刀柄,目光森然,將整個糧鋪的氣場都壓得死死的。
門外,街上的行人早已遠遠避開,卻又忍不住在遠處駐足,伸長了脖子,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那明晃晃的腰刀和那身扎眼的飛魚服,無聲地宣告著,有大事要發生了。
石開吃完一塊桂花糕,用手指捻去嘴角的殘渣,目光悠遠地望著街對面。
他等的不是那個什么戶房的周司吏,也不是那個什么安家的李管事。
他等的是一個結果,一個能讓整個大名府都明白新“規矩”的結果。
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在這大名府的地界上,他不好惹。
……
縣衙。
大名府的縣衙坐北朝南,門前兩尊石獅子威嚴地鎮守著,朱紅的大門上,“清慎勤”三個大字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有些褪色。
石虎身高體壯,又穿著一身百戶所親兵才有的精良棉甲,腰間挎著一柄比尋常腰刀更寬更厚的戰刀,大步流星地走在街上,行人紛紛避讓,如同躲避瘟神。
他目不斜視,徑直穿過衙門口無精打采的衙役,一腳踏入了縣衙的儀門。
“站住!干什么的?”一名班頭模樣的中年人皺眉喝道。
石虎停下腳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從懷中掏出一塊腰牌。那腰牌由黃銅打造,正面刻著“左衛親軍”,背面是一個猙獰的虎頭。
班頭看到腰牌,臉色微微一變。衛所的兵,尤其是這種親軍,向來是縣衙里最不愿招惹的存在。他語氣緩和了些:“原來是衛所的軍爺,不知有何公干?”
“找你們李典史。”石虎言簡意賅,聲音如同悶雷。
“李大人正在簽押房處理公務,軍爺可否稍待片刻,容小的去通稟……”
“不必了。”石虎一把推開他,徑直往后衙走去,“大人有令,十萬火急。”
那班頭被他推得一個趔趄,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煞神闖了進去。
李威的簽押房里,正彌漫著一股濃重的墨香和淡淡的霉味。他剛剛處理完一批關于城狐社鼠偷盜搶劫的卷宗,正端著一杯熱茶,皺眉思索著如何向那位眼里全是破案的謝知縣交差。
自打盧象升來了大名府,整個官場的風氣都為之一肅。連帶著,謝陞這位知縣也挺直了腰桿,對他們這些屬官的要求越發嚴苛起來。
就在這時,房門“砰”的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
李威眉頭一皺,正要發火,卻看到石虎那張熟悉的黑臉。
“石百戶?”李威心中的火氣瞬間消散,取而代代的是一絲驚訝和凝重。
他知道,若非要事,石開絕不會派石虎這等級別的心腹來找他。
“李大人。”石虎抱了抱拳,算是行禮,隨即開門見山,“我家大人在南城德盛糧行,請您過去喝茶。”
“喝茶?”李威何等精明,立刻聽出了話里的深意,“出什么事了?”
“有不開眼的,惹到我家大人了。”石虎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一個叫周若古的戶房司吏,還有一個什么城南安家的管事,叫李老根的。他們聯手抬高糧價,城里糙米都賣到一石一兩八錢了。”
李威的瞳孔猛地一縮。
周若古!安家!
他瞬間就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周若古是縣衙戶房的老油條,祖上三代都是吃這碗飯的,雖然不是司吏,但在戶房根深蒂固,關系盤根錯節。此人貪婪成性,仗著掌管縣中田契、賦稅的便利,沒少干撈錢的勾當。
平常不好動他,自己在他手下安的人也不中用,把柄拿不到還被人拿捏了。
搞的自己只能從衙役辦事下手,戶房再肥差,事還是三班衙役干的。
而城南安家,家主安世祿,致仕前是京中工部的一名員外郎,正七品。雖然官不大,但畢竟是京官出身,在地方上極有聲望,與縣里的士紳關系都很好。
這兩家勾結在一起,操控糧價,這在大名府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往任的知縣,要么是同流合污,要么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人愿意去捅這個馬蜂窩。
李威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比誰都清楚石開的手段,那是個一言不合就敢殺官沉河的主兒!更重要的是,石開如今是他最大的靠山,馬上就要運作他升任府推官了,這個節骨眼上,石開的事,就是他天大的事!
而且今日拿了人家的把柄,他也不得不發作一下了!
李威不由得一陣暢快。
“這個周若古,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李威狠狠一拍桌子,站起身來,“石百戶稍待,我這就去把那狗東西給你家大人提過去!”
李威當即點了四名心腹班頭,跟著石虎,氣勢洶洶地直奔戶房。
戶房設在縣衙大堂的東側,是整個衙門里最體面、最油水豐厚的所在。
幾名書吏正圍著火盆,一邊烤火,一邊閑聊,渾然不覺大禍臨頭。
“周司吏呢?”李威一腳踹開房門,厲聲喝道。
一名書吏嚇了一跳,連忙起身道:“李……李大人,周大人在里間核對賬冊呢。”
李威二話不說,直接闖了進去。
里間,一個身穿綢緞棉袍,面色白凈,留著山羊胡的中年人,正捏著一支毛筆,優哉游哉地在一本賬簿上寫寫畫畫。他便是戶房司吏,周若古。
聽到動靜,周若古抬起頭,看到是李威,臉上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笑容:“喲,這不是李典史嗎?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您這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在他的認知里,典史雖然是官,但管的是刑名治安,跟他們戶房八竿子打不著。
而且他背后有安家撐腰,縣里上下都得給他幾分薄面,自然不把李威這個從九品的末流小官放在眼里。
“周若古!”李威臉色鐵青,直接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你他娘的好大的狗膽!”
周若古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他手中的毛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墨汁濺了一地。
“李威!你瘋了!”周若古又驚又怒,奮力掙扎,“你敢對本官……本吏無禮!快放開我!”
“放開你?”李威冷笑一聲,手上力道更重,幾乎將周若古提了起來,“跟我走一趟!有人要見你!”
“誰要見我?我不去!”周若古色厲內荏地喊道,“我戶房公務繁忙,沒空跟你出去鬼混!你再不放手,我就去謝縣尊那里告你!”
“告我?”李威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湊到周若古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陰冷地說道:“是左衛的石副千戶要見你。你抬高糧價,惹到他頭上了。現在,你還要不要跟我走?”
“石……石副千戶?”
周若古的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
石開!
這個名字,如今在大名府的官場和地頭蛇圈子里,簡直是兇名的代名詞!
黑吃黑火并鹽梟,栽贓陷害逼死同僚,當街擄走良家女子,樁樁件件。
他怎么會惹上這尊瘟神?
周若古的腿肚子開始打顫,但求生的本能讓他還想掙扎一下:“我……我與石大人無冤無仇,他為何要見我?這里面一定有誤會!”
“誤會?”李威懶得再跟他廢話,直接對身后的衙役喝道:“把他給我架起來!若敢反抗,就地打斷他的腿!”
“是!”
兩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像抓小雞一樣將周若古架了起來。
“李威!你這是濫用私刑!我要告你!我一定要告你!”周若古徹底慌了,嘴里還在徒勞地叫囂著。
李威理都不理,轉身就走。
他心里清楚,今天這事,已經不是他能和稀泥的了。
他必須擺出最堅決的態度,讓石開看到自己的忠心和價值。
……
與此同時,城南,安府。
一座三進三出的大宅院里,管家李老根正陪著主人安世祿在暖閣里喝茶。
安世祿已經年過六旬,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他穿著一身素雅的錦袍,手中盤著兩顆核桃,一副安享晚年的富家翁模樣。
“老爺,城里那幾家糧鋪,都按咱們說的價掛出去了。”李老根躬著身子,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小的估摸著,就這幾天,咱們年前囤的那批糧食,至少能多賺出三千兩銀子來。”
“嗯。”安世祿呷了一口茶,淡淡地說道:“事情要做得干凈些。別讓人抓到把柄,說我安家與民爭利,壞了老夫的名聲。”
“老爺放心!”李老根拍著胸脯保證,“都是底下糧鋪掌柜們自發的行為,跟咱們安家可沒半點關系。就算官府查起來,也查不到咱們頭上。再說了,戶房的周司吏那邊,小的早就打點好了,萬無一失。”
安世祿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這輩子為官,最看重的就是名聲。
錢要賺,但面子上的功夫,更要做足。
就在這時,一名家丁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
“老爺!管家!不好了!”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李老根皺眉呵斥道。
“南城……南城德盛糧行出事了!”那家丁喘著粗氣說道,“衛所的一個軍官,帶人把鋪子給圍了!還……還說要找您和……和周司吏!”
“什么?”李老根臉色一變,“哪個衛所的?什么官?”
“不……不清楚,就聽人說是新上任的石副千戶!”
“石開?”
李老根和安世祿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凝重。
安世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緩緩說道:“這個石開,老夫有所耳聞,是個行事霸道、不講規矩的狠角色。他怎么會摻和到這件事里來?”
李老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咬了咬牙,說道:“老爺,一個武夫而已,還能翻了天不成?咱們大名府,終究是文官說了算。他敢動咱們,就不怕府里的士紳戳他的脊梁骨?我去會會他,看他到底想怎么樣!”
安世祿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不,你先別去。靜觀其變。讓周若古先去探探路。我們是斯文人,不能跟武夫一般見識。先禮后兵,看看他到底要什么。如果只是求財,給他一些就是了,沒必要撕破臉皮。”
“是,老爺。”李老根躬身應道,但眼中卻閃過一絲陰狠。
在他看來,老爺還是太愛惜羽毛了。一個毛頭小子,就算再橫,還能大得過官場的規矩?大得過這大名府盤根錯節的士紳關系網?
等著吧,小子,敢動我李老根的財路,早晚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
###番外謝青天
崇禎元年的正月,大名府縣衙的后堂簽押房內,暖爐里的銀霜炭燒得正旺,沒有一絲煙火氣,只將一室的清冷驅散,融成融融暖意。
新任知縣謝陞,正伏在案上,一筆一劃地寫著信。
他年不過三旬,面容清癯,眉眼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書卷氣。一身半舊的青色常服洗得發白,卻漿燙得一絲不茍,與這間窗明幾凈、書籍滿架的簽押房相得益彰。若有外人見了,定要贊一聲“清流風骨”。
筆下的狼毫小楷,字字雋秀,力透紙背。
“……文長兄如晤:見字如面。去歲匆匆一別,至今已逾半載。弟奉調大名府,初至此地,方知北地民生之艱。天時酷寒,百業凋敝,城外流民如蟻,城內人心惶惶,一派末世景象,較之京中,恍若隔世。弟自履任以來,夙夜憂嘆,唯恐有負圣恩,有負所學。幸賴天恩,得盧撫臺(新任知府盧象升)雷厲風行,整肅吏治,又得府衛之助,擒殺悍匪,大名府之亂象,方得稍歇……”
寫到此處,謝陞微微一頓,眉頭不經意地蹙起。
“府衛”二字,讓他想起了那個在公堂外大吃大喝、囂張跋扈的武夫石開。那張年輕卻又仿佛看透一切的臉,那種視法度如無物的狂悖,至今仍讓他如鯁在喉。
他沉吟片刻,筆鋒一轉,繼續寫道:
“……然,此地積弊已深,非一日之功可除。衛所驕兵悍將,視朝廷法度如無物,行事乖張,動輒以武犯禁。弟位卑權微,欲整綱紀,卻處處掣肘,如履薄冰。流民安置,耗費錢糧無數,府庫早已捉襟見肘,弟亦只能勉力維持。前日于申明亭斷一小案,不過是杖一惡吏,罰一訟棍,竟被百姓傳為‘青天’,聞之實是汗顏。區區小事,竟能得百姓如此稱頌,可見此地百姓久苦于官吏之害,亦可見地方治理之廢弛。弟每念及此,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只盼文長兄在京,若遇同年故友,代弟問候。他日若有機會,還望兄能于朝中為弟美言幾句,使弟能早日脫此泥潭,為朝廷效力于更需之地……”
一封信寫罷,洋洋灑灑數千言,通篇皆是為國為民的憂思,字里行間卻無一不透露出自己的勤政、自己的不易、自己的功績,以及對現狀的不滿和對高升的渴望。
他將信紙仔細吹干,折疊整齊,小心翼翼地裝入信封,用火漆封好,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隨后是三下極有分寸的叩門聲。
“老爺,是學生方鏡。”
“進來吧。”謝陞睜開眼,聲音恢復了平日里的溫和。
門被推開,縣丞方鏡躬身走了進來。方鏡年近四十,身材微胖,面皮白凈,總是帶著一副謙恭的笑容。他是謝陞的同科進士,只是名次靠后,外放為官多年,早已磨平了棱角,深諳為官之道。在謝陞看來,這位方縣丞雖然才干平平,但勝在聽話、穩重,是個可以放心使用的副手。
“老爺,您要的卷宗,學生都整理好了。”方鏡將一摞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案卷,輕輕地放在謝-陞的書案一角。
謝陞抬眼望去,只見最上面一份卷宗的封皮上,用端正的楷書寫著“竊賊王二狗一案”。
“這些是……”
方鏡笑著回道:“回老爺的話,都是典史李大人這幾日‘清理’出來的積案。城西的偷雞案,城南的斗毆案,還有幾樁零零碎碎的盜竊案,李大人都已將人犯拿獲,供狀、人證一應俱全,就等老爺您升堂,驚堂木一拍,便可結案歸檔了。”
謝陞隨手翻開一本,只見里面的供詞寫得清清楚楚,人犯畫押按印,證人證言絲絲入扣,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自打那位殺才石開在申明亭外當眾打臉,他就意識到,自己空有“清名”,卻沒有“威名”。百姓需要的不是一個只會引經據典的文弱書生,而是一個能讓他們看到“惡有惡報”的鐵腕青天。
怎么樹立威名?破案,就是最快、最直接的法子。
可破案需要人手,需要線索,需要審訊,樁樁件件都耗時耗力。而他手下那幫衙役,懶散油滑,指望他們,黃花菜都涼了。
沒想到,這個典史李威,倒是個“能員”。
他要案子,李威就給他送來案子,而且是“成品”的案子。人犯、罪證、供詞,一應俱全,他這個知縣,只需要坐上公堂,威嚴地將案犯的罪行念一遍,然后扔下令牌,宣布判決即可。
至于這人犯是不是真兇,供詞是不是屈打成招,謝陞并不關心。他關心的是,在他的任上,大名府的積案被一一偵破,治安環境大為好轉。這些,都是他未來述職報告上,最亮眼的政績。
“嗯,李典史做事,還算用心。”謝陞淡淡地評價了一句,將卷宗合上,“你告訴他,讓他繼續加緊,年關前后,盜匪橫行,須得嚴辦幾個,以儆效尤。”
“是,學生明白。”方鏡連忙應下,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猶豫著開口道:“對了,老爺。學生方才過來時,在二堂門口,看見李典史正帶著人,把戶房的周司吏給架了出去。”
“哦?”謝陞的眉毛微微一挑,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也不由得坐直了些。
周司吏,他有印象。此人名叫周若古,是縣衙戶房的老油條,管著全縣的田契、魚鱗冊和賦稅征收,油水最是豐厚。謝陞也曾聽聞,此人與城南致仕鄉紳安家來往密切,是安家在縣衙里的代言人,平日里驕橫跋扈,連一些未入流的佐貳官都不放在眼里。
而李威,典史,掌管刑名治安,是個地地道道的“武官”,靠著心狠手辣和迎來送往的本事在衙門里立足。
這兩個人,一個管錢,一個管刀,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突然就斗起來了?
“怎么回事?”謝陞問道,語氣里帶著一絲探究。他不在乎這兩個人誰死誰活,但他必須弄清楚,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變故,會不會影響到他治理大名府的“大局”。
方鏡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的笑容,他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道:“老爺,此事說來,也是那周若古自己不長眼。學生聽人說,這周若古仗著背后有安家撐腰,平日里就沒把李典史放在眼里。其他各房的司吏,逢年過節,給李典史送的‘孝敬’,都是厚厚的一份。唯獨他,每次都只送些不值錢的瓜果點心,言語間還多有輕慢。”
謝陞聽到這里,心中已然明了。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漂浮的茶葉,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原來如此。
說白了,就是分贓不均。
“僅僅如此?”謝陞不信。李威雖然貪婪,卻也不是個沒腦子的莽夫。為了這點陳年舊怨,就公然在衙門里對戶房司吏動手,未免太過沖動。他背后,必然還有別的依仗。
方鏡見謝陞一眼看穿,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他伸出手指,朝衛所的方向,隱晦地指了指。
“學生也是道聽途說……據說,今日之事,是那位左衛的石副千戶,親自點的火。好像是周若古名下的糧鋪,哄抬糧價,宰客宰到了石副千戶的頭上。那位爺的脾氣,您也是知道的……李典史嘛,您也清楚,他一向是長袖善舞,最會看人下菜碟。一邊是平日里就瞧不上的周若古,一邊是如今正得勢、連指揮同知大人都要禮讓三分的石副千戶,他該站哪邊,自然是明明白白的。”
他最厭惡的,就是這種不守規矩的武夫。他們就像一群闖入自家精致園林的野豬,將他精心修剪的花草,拱得亂七八糟。
可偏偏,他還奈何不了這頭野豬。
衛所與地方,文武分治,互不統屬。
他看著方鏡,淡淡地說道:“狗咬狗罷了。”
方鏡心中一凜,連忙躬身:“老爺說的是。”
“既然是狗咬狗,那就讓他們咬得更熱鬧些。”謝陞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周若古這等盤剝百姓、中飽私囊的蠹蟲,留之何用?李威既然想借石開的刀來殺人,那我這個知縣,便送他一程,也算為民除害了。”
他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聲響,像是在盤算著什么。
“你去告訴李威。”謝陞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既然動了手,就把事情做干凈。讓他把周若古勾結安家、囤積居奇、操控糧價的罪證,給我一條一條地羅織清楚。人證、物證、賬本,一樣都不能少。我要他把這案子,辦成鐵案!”
方鏡心領神會,立刻道:“學生明白。如此一來,既敲打了安家,讓他們日后不敢再如此猖狂;又懲治了蠹吏,為老爺您在百姓中博得一個‘不畏豪強,為民做主’的清名。真是一舉兩得,老爺英明!”
這記馬屁,拍得恰到好處。
謝陞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等這個案子了結,他便可以此為由,上書盧撫臺,痛陳大名府吏治之腐敗,再順勢舉薦幾個自己信得過的“清廉之士”,去填補戶房的空缺。
如此一來,既得了名,又得了利,還將縣衙里最重要的錢袋子,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里。
這才是為官之道。
“嗯。”謝陞端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茶水已經微涼,入口卻別有一番滋味,“那周若古,畢竟是安家的狗。你去一趟安府,就說本官聽聞周若古貪贓枉法,已將其下獄。但念及安老爺子致仕鄉里,德高望重,此事不欲擴大,以免損傷了安老爺子的名聲。你看看,那安世祿,是個什么反應。”
方鏡眼中精光一閃,立刻明白了謝陞的深意。
這是敲山震虎,更是索要“封口費”。
明著是說不欲擴大,實則是在告訴安家:你們的狗犯了事,我這個主人,可以管,也可以不管。管,就是公事公辦,到時候安家也脫不了干系,名聲掃地。不管,那你們安家,就得拿出足夠的誠意來。
如果拿不出…本官看安老爺子也像閹黨啊…
“學生明白了。”方鏡心悅誠服地躬身,“學生這就去辦。”
“去吧。”謝陞揮了揮手。
方鏡倒退著走出簽押房,輕輕地帶上了門。
房間內,再次恢復了安靜。
謝陞重新拿起那封已經封好的信,摩挲著上面的火漆,沉吟了片刻。
他起身,走到書案前,重新鋪開一張信紙,提起筆,在下面添了一行小字作為附言:
“又及:弟于昨日,察得本縣戶房司吏周若古,勾結奸商,囤米居奇,致使米價飛漲,百姓怨聲載道。弟已將此獠下獄,不日即將開堂公審,定要嚴懲不貸,以儆效尤,還大名府百姓一個公道。區區寸功,不足掛齒,唯愿上不負君恩,下不負百姓耳。”
寫罷,他滿意地看著這行字,仿佛已經看到了文長兄收到信后,在京中同僚間,對自己“不畏強權、勤政為民”的贊嘆。
一個清正廉潔、能力出眾、敢于任事的能臣形象,躍然紙上。
他將新的信紙裝入信封,重新用火漆封好,臉上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
德盛糧行門口。
石開已經吃完了半包桂花糕,正拿出手帕擦著手指。
德盛糧行內,時間仿佛凝固了。
那姓孫的掌柜癱在地上,身下洇開一灘可疑的水漬,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騷臭。他雙眼失神地望著門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被抄家滅門的慘狀。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不過是奉東家之命,按“規矩”辦事,怎么就招惹了這么一尊煞神?
能使喚典史大人?還讓典史大人把戶房的周司吏“一塊兒帶來”?
這是什么通天的背景?整個大名府,除了知府、知縣和衛所那幾位頂天的大人,誰敢用這種口氣說話?
石開卻渾然不顧掌柜的死活,他悠閑地坐在糧鋪門口那張不知多少人坐過的長條板凳上,翹著二郎腿,慢條斯理地剝著一包剛從柜臺上順手拿來的花生。
他剝開一粒,將花生米扔進嘴里,嘎嘣作響,然后將花生殼隨手丟在地上,姿態說不出的閑散與傲慢。
十名親兵按刀立于他身后,眼神如狼,冷冷地掃視著周圍。
這番動靜,早已驚動了左鄰右舍和街上的行人。
糧價瘋漲,本就讓百姓怨聲載道,如今看到德盛糧行這副模樣,眾人心里又是解氣,又是好奇,又是畏懼。
好事者遠遠地圍成一個半圈,對著糧鋪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那不是左衛新上任的石副千戶嗎?聽說是位殺才,前陣子才在城外剿了匪,砍了幾十個腦袋!”
“嘶……就是他?看著年紀輕輕,文質彬彬的,怎么煞氣這么重?”
“你懂什么!這叫不怒自威!你看那糧鋪掌柜,都嚇尿了!活該!這幫天殺的糧商,年前米價才幾個錢?過個年翻了三四倍,這是要逼死我們窮苦人家啊!”
“小聲點!沒看見人家是軍爺嗎?這事兒跟咱們沒關系,看個熱鬧就得了,別惹禍上身。”
議論聲雖小,卻一字不落地飄進石開的耳朵里。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在這亂世,光有實力是不夠的,還得有名聲。
善名惡名都無所謂,關鍵是要讓人怕,讓人知道你是不好惹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石開吃完了一包花生,又拿起一串糖葫蘆,慢悠悠地啃著。
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開,讓他想起了前世的種種,又迅速被眼前的現實拉了回來。
他看著街面上那些面帶菜色、衣衫單薄的行人,看著他們眼中那種麻木與畏縮,心中毫無波瀾。
圣母是活不下去的。他能做的,就是在這艘即將沉沒的大船上,為自己,為跟著自己混飯吃的這幫兄弟,搶占一塊最堅固的甲板,再順手撈幾個看得順眼的“乘客”。
至于其他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就在他將最后一顆山楂果送進嘴里時,街口處,終于傳來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
圍觀的人群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開,自動讓出一條道來。
只見縣衙典史李威,正快步走來。
他今日穿著一身嶄新的從九品官服,青色的袍子,胸前補子是只小小的鵪鶉,顯得精神抖擻。
然而他此刻的臉上,卻看不到半點穿新官袍的喜氣,反而是一片焦急與凝重。
在他的身后,還跟著兩個人。
一人是石虎,他走在李威身邊,步履沉穩。
而另一人,則被兩名衙役半推半架地拖著,此人約莫四十出頭,身材微胖,面皮白凈,留著三縷山羊須,穿著一身綢緞員外袍,臉上滿是倨傲與不耐煩。
他一邊走,一邊還在掙扎著叫罵:“李典史!你這是什么意思?本官在戶房當值,你二話不說就把我綁來,成何體統!我告訴你,這事我定要向謝知縣稟明,告你個濫用職權之罪!”
李威理都不理他,只是加快腳步,幾步便來到石開面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癱軟在地的糧鋪掌柜和滿地的花生殼,又看了一眼氣定神閑的石開,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石開兄弟!”李威臉上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拱手道,“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大過年的,也不說提前打個招呼,讓愚兄好生招待一番。”
石開緩緩站起身,將手里的竹簽隨手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糖漬,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李兄,你這可是冤枉我了。我倒是想安生過年,可有人不讓啊。這不,我來買點米,準備給城外那幾百張嘴弄點吃的,結果差點被當成肥羊給宰了。”
他下巴朝那依舊在叫囂的綢緞袍中年人一抬,淡淡問道:“這位,就是周大人?”
那中年人見李威對石開如此客氣,心中雖有些詫異,但多年在縣衙養成的倨傲卻讓他依舊沒把石開放在眼里。一個武夫罷了,能有多大來頭?
他掙開衙役,整了整衣冠,傲然道:“本官正是縣衙戶房司吏周若古!你是何人?為何在此尋釁滋事?”
“司吏?”石開玩味地重復了一遍,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原來還不是官啊。”
他話音未落,一旁的李威已經臉色大變。
“周若古!你他娘的找死!”
李威一聲暴喝,不等周若古反應過來,抬起穿著官靴的腳,卯足了勁,狠狠一腳踹在了周若古的肚子上!
“嘭”的一聲悶響!
周若古那身子骨,哪經得住李威這含怒一腳?他整個人如同被攻城錘正面撞上,雙眼暴突,嘴巴張成一個“O”型,一口酸水混著早飯的殘渣噴了出來,身子弓成一只大蝦,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德盛糧行那冰冷的青石板上,激起一片塵土。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圍觀的百姓發出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紛紛后退,生怕被殃及池魚。
那糧鋪掌柜更是嚇得渾身一哆嗦,直接昏死了過去。
周若古帶來的那兩個衙役,也是面面相覷,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只有石開,臉上的笑容不變,仿佛早就料到了這一幕。
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他就是要讓李威親手打響這第一槍。
這不僅是給他石開出氣,更是李威在向他納上的一份嶄新的投名狀。
李威一腳踹翻周若古,心中的怒火卻半點未消。
他娘的,這個周若古,真是個蠢貨!蠢到家了!
自己考滿五年,眼看著就要升任府衙推官,前途一片光明。
這關鍵時刻,最忌諱的就是節外生枝。
而石開是什么人?
別說自己,就是知縣謝陞,在不占著大義的情況下,都得讓他三分!
這個周若古,一個不入流的胥吏,仗著在戶房管著錢糧,平日里作威作福慣了,竟敢在石開面前擺譜?還自稱“本官”?
他這是茅房里點燈——找死!
他死了不要緊,要是連累了自己,讓石開以為自己跟他是一伙的,那才是天大的麻煩!
所以,李威這一腳,踹得又狠又急,沒有絲毫留情。
他不僅要踹醒這個蠢貨,更要踹給石開看,表明自己的立場。
“不長眼的東西!”李威指著在地上呻吟的周若古,破口大罵,“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位是咱們大名府左衛的石副千戶!是從五品的朝廷命官!你一個不入流的賤吏,安敢在石大人面前咆哮?!”
周若古被踹得七葷八素,腹中翻江倒海,痛得他說不出話來。但他聽到李威的話,腦子里還是一片混沌。
副千戶?從五品?
他雖然只是個吏,但官場上的品級還是懂的。
從五品,那明面可是跟知縣大人平起平坐!
他……他剛才竟然對一位從五品的大人自稱“本官”?
一股寒意,比這冬日的寒風更刺骨,瞬間從他的尾椎骨竄上天靈蓋。
他,好像真的惹到了不該惹的人。
周若古的腦子“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瞬間一片空白。
副千戶……從五品……
這兩個詞,如同兩座大山,轟然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幾乎窒息。
大明官場,官與吏,雖一字之差,卻有云泥之別。
官是朝廷任命的流官,是牧民之長,是真正的統治階級。
而吏,不過是官府雇傭的辦事人員,是“賤役”,在法律上甚至與娼優同列,見了官,連自稱“小人”都不配,得稱“小的”。
他平日里仗著戶房司吏這個肥缺,在普通百姓和商戶面前作威作福,甚至連縣衙里一些品級低微的未入流官員,他都敢不放在眼里,久而久之,竟真的產生了一種自己也是“官”的錯覺。
可此刻,這層虛假的畫皮,被李威一腳踹得粉碎。
在一位手握兵權、殺人如麻的從五品衛所將軍面前,他那點可憐的權勢和威風,簡直就是個笑話。
“石……石大人……”周若古掙扎著想爬起來,腹部的劇痛卻讓他再次跌倒,他只能趴在地上,狼狽地仰視著石開,聲音顫抖,再無半分倨傲,“小……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大人,求大人……求大人恕罪……”
石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冰冷,就像在看一只螻蟻。
他緩緩蹲下身子,與周若古的視線齊平,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恕罪?”他輕笑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周司吏,你錯的可不是有眼不識泰山,而是心太黑,膽太大。”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周若古那身華貴的綢緞袍子,又指了指街邊那些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百姓。
“你穿著綾羅綢緞,他們卻連件御寒的冬衣都沒有。你吃的滿嘴流油,不帶老子吃就罷了!老子踏馬的來買糧,你還敢盤剝老子?”
石開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驚雷!
“我問你!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敢在大名府囤積居奇,操控糧價,魚肉百姓?!你那個致仕的七品官主子嗎?還是你自己覺得,這大名府的王法,管不到你這小小的戶房司吏頭上了?!”
一番話,擲地有聲,充滿了凜然正氣。
圍觀的百姓們聽到這話,無不感同身受,看向周若古的眼神里,充滿了憤怒與仇恨。
更有膽大者,已經開始低聲咒罵起來。
“說得好!這幫天殺的狗吏,就該殺!”
“青天大老爺啊!石大人真是為我們做主啊!”
李威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心里卻暗自佩服。
瞧瞧人家石開這手腕,三言兩語,就從私人恩怨上升到了為民請命的高度,瞬間就占據了道德的制高點。
有了這層“大義”在身,今天別說打殘一個胥吏,就是當場把他砍了,回頭報到知府衙門,盧大人都得捏著鼻子認下,說不定還要夸他一句“整頓吏治,為民除害”。
高,實在是高!
周若古被石開這番話問得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他想辯解,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從開口。
囤積居奇?操控糧價?魚肉百姓?
這些罪名,哪一條他沒做過?哪一條不是實打實的?
真要捅到公堂上,別說他一個胥吏,就是他背后的安老爺,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我……我……”周若古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求生的本能讓他把最后的希望,投向了那個退休的七品官——安老爺。
“石大人!此事……此事與小的無關啊!都是城南安老爺家的李管事……是他逼著我們這么做的!我們德盛糧行,也是被逼無奈啊!”他開始瘋狂地甩鍋。
“被逼無奈?”石開冷笑一聲,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看你這德盛糧行,干得挺起勁嘛。年前年后,糧價高了一倍不止,這中間的差價,進了誰的口袋?別告訴我,都孝敬給你那個安老爺了。”
見周若古還想狡辯,石開已經徹底失去了耐心。
他抬起腳,又是一腳,狠狠地踹在周若古的臉上!
“砰!”
這一腳,比剛才李威那一下更狠,更具侮辱性。
周若古的臉瞬間變形,鼻梁骨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鮮血混合著斷齒,從他嘴里噴涌而出。
他整個人被踹得向后翻滾了兩圈,直接從糧鋪的門檻內,滾到了門外冰冷的街道上。
“什么東西!”石開收回腳,厭惡地在地上蹭了蹭,仿佛沾了什么臟東西,“官大一級壓死人,老子大你多少級?你他娘的連級都沒有,也敢在老子面前耍花樣?!”
他轉過頭,對著身后的親兵厲聲喝道:“來人!”
“在!”十名親兵齊聲應喝,聲震四野。
“把這家德盛糧行給老子封了!賬本、存糧,全部清點造冊!掌柜的,伙計,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給我綁了!”石開下達命令,語氣不容置疑,“其余人,跟我走!咱們去縣衙!我倒要看看,在謝知縣的公堂上,你這張嘴,還能有多硬!”
“是!”親兵們轟然應諾,如狼似虎地沖進糧鋪。
一時間,店內傳來桌椅被推倒的聲音,伙計的驚叫聲,以及親兵們粗暴的喝罵聲,亂作一團。
此言一出,趴在地上的周若古和一旁的李威,臉色同時劇變。
去縣衙?找謝陞?
這可萬萬使不得!
周若古是怕自己被坐實罪名,輕則丟了差事,重則抄家下獄。
而李威,則是怕事情鬧大,不好收場。
他深知謝陞的脾氣,案子捅到他那里,估計又要“破案”了。
他又得羅織證據給謝老爺當呈堂證供了。
這事要是真讓他審,最后的結果,很可能就是周若古被嚴辦,糧鋪被查抄,所有贓款全部充公。
那他李威今天忙活了半天,豈不是白忙活了?連口湯都喝不上?
不行!絕對不行!
“兄弟!兄弟息怒!”李威一個箭步沖上前,拉住石開的胳膊,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石開兄弟,你聽我說,這畜生不通人性,犯不著為他臟了手,更犯不著去驚動謝知縣那尊活菩薩!有事,咱們好商量!好商量嘛!”
說著,他轉過身,又對著地上的周若古狠狠踹了兩腳,直踹得他蜷縮在地,像條死狗一樣哀嚎。
“狗東西!還不快給你石爺爺磕頭認錯!想死是不是!”
石開冷眼看著李威的表演,心中冷笑,卻也沒有再堅持。
他本來就沒打算真去找謝陞。
那不過是句場面話,是用來嚇唬周若古,更是用來逼迫李威的。
他要的不是什么狗屁公道,他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利益。
見火候差不多了,石開這才“勉為其難”地揮了揮手,讓沖進糧鋪的親兵們停下。
他重新拉過那張長條板凳,大馬金刀地坐下,端起旁邊茶攤老板不知何時戰戰兢兢送來的一碗熱茶,吹了吹氣,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整個場面,再次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石開身上,等待著他的發落。
石開放下茶碗,目光落在像一灘爛泥一樣趴在地上的周若古身上。
“說吧。”他淡淡地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無可抗拒的威嚴,“你,還有你背后的安家,在這大名府,一共有幾家鋪子?”
周若古被李威踹得感覺自己五臟六腑都移了位,渾身骨頭都快散了架。他此刻對石開的恐懼,已經深入骨髓。
他不敢再有任何隱瞞,哆哆嗦嗦地答道:“回……回大人……小……小的名下,有……有四間鋪子,都……都是糧鋪……”
“哦?四間?”石開眉毛一挑,“不少嘛。看來這些年,沒少撈啊。”
他又問道:“那安家呢?他家有幾間?”
“安老爺家大業大,在城里城外,綢緞鋪、當鋪、酒樓……加起來,怕……怕是有十幾家……”
“知道了。”石開點了點頭,似乎對安家失去了興趣。
他現在的目標,就是眼前這條已經案板上的魚。
至于安家那條大魚,暫時還不是動他的時候。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四間鋪子……”石開摩挲著下巴,像是在盤算著什么。
周若古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到了。
“每間鋪子,連地契帶存貨,再算上這些年賺的銀子,一個月,能有多少進項?”石開又問。
這個問題,直指核心。
周若古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可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半輩子搜刮來的家業!
“不說?”石開的眼神冷了下來。
“砰!”
李威又是一腳,精準地踹在周若古的大腿上。
“咔嚓!”一聲脆響!
周若古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慘叫,他的左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是斷了。
劇痛讓他渾身抽搐,冷汗瞬間浸透了衣衫。
“哥哥,你看這狗吏,就是不通人性!”李威喘著粗氣,臉上堆著笑,對石開說道,“我看,也別跟他廢話了。這德盛糧行,就當是他孝敬給哥哥您的湯藥費。回頭弟弟我再找人,把地契什么的都給您辦得妥妥當帖帖,您看如何?”
李威這是在開價了。
一間鋪子,換石開息怒。
在他看來,這個價碼已經不低了。一間位于南城主街的糧鋪,連地帶貨,少說也值上千兩銀子。
然而,石開聽完,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伸出兩根手指,打斷了李威的話。
“哎……”他拖長了聲音,臉上露出一抹讓李威和周若古都感到心驚肉跳的笑容。
“李兄,你這話就不對了。”
“他不是有四間鋪子嗎?”
石開的目光在李威和周若古之間來回掃視,慢悠悠地說道:
“我看,就別讓他那么為難了。咱們做人,要講道理。”
“這樣吧,一人兩間。”
“我兩間,你兩間。”
“這狗吏要是不給,”石開的笑容變得森然,“那咱們就只好帶著他,去謝大人那里,好好講講道理了。”
此言一出,李威的呼吸猛地一滯,隨即,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
而趴在地上的周若古,則是在劇痛與絕望之中,兩眼一翻,徹底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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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實依據】
1.官吏之別:明代官僚體系中,官與吏有天壤之別。官是經過科舉或恩蔭等途徑獲得朝廷正式任命、有品級的統治階層。吏則是官府雇傭的辦事人員,無品級,社會地位低下,被稱為“胥吏”、“賤役”,法律上與皂隸、優伶、娼妓等同屬“賤民”階層。官可以隨意打罵甚至處死吏,而吏對官必須絕對服從。參考自《明史·職官志》及相關明代社會史研究。
2.典史的權力:典史是縣級政府中品級最低的流官(未入流或從九品),但職權非常重要,主管一縣的緝捕、牢獄、治安,相當于現代的公安局長兼武裝部長。在很多情況下,尤其是在知縣不熟悉地方事務或性格軟弱時,典史往往能成為地方的實權人物,即所謂的“二堂”。參考自《大明會典》及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中對地方政治生態的描述。
3.明末天災人禍不斷,糧食成為最重要的戰略物資。地方官紳、豪強、大戶利用權勢和資本囤積居奇、操控糧價是普遍現象。他們往往與官府中的胥吏勾結,形成利益共同體,共同魚肉百姓。參考自多部明末史料筆記,如《棗林雜俎》等,均有類似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