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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這糧價,不對勁

崇禎元年的新年,就在這般喧囂、血腥與算計之中悄然滑過。

對于大名府的尋常百姓而言,年就是年,是勞碌一年后難得的喘息,是全家團聚的溫情。可對于石開這般的人來說,年節,不過是另一場博弈開始前的短暫休止符。

正月初七,人日。

天色剛蒙蒙亮,寒氣依舊凍得人骨頭發疼。城西,漳河故道旁的荒地上,卻早已是人聲鼎沸,熱火朝天。

數百名流民,如今已是石開的私產佃戶,正揮舞著簡陋的工具,沿著石開親自規劃出的線路,奮力挖掘著引水溝渠。冬日的土地堅硬如鐵,每一鎬下去,只能刨開淺淺的一層浮土,濺起幾點冰冷的泥星。可這些人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的怨懟與疲憊,反而洋溢著一股子幾乎能融化冰雪的干勁。

因為他們知道,挖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在為自己來年的活路打基礎。更因為,不遠處的窩棚區,正升騰著裊裊炊煙,大鍋里熬煮著能讓人活命的稀粥。

石開披著一件厚實的黑色羊皮大氅,雙手攏在袖中,站在一處高崗上,靜靜地看著眼前這片勃勃生生的景象。他的身后,是親兵總旗石虎,以及流民們的頭領,如今已是石開莊上管事之一的趙老蔫。

“大人,您看,這主渠已經挖了快三十丈了,弟兄們都憋著一股勁,爭取開春化凍前,把主干道給通了!”趙老蔫的臉上布滿了溝壑,被寒風吹得通紅,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卻閃爍著光。他指著遠處那條蜿蜒的土龍,語氣里滿是自豪與感激。

自打跟了這位石大人,他們這些朝不保夕的流民,才算是真正活得像個人了。有飯吃,有衣穿,有活干,還有個盼頭。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石開微微頷首,目光從溝渠上掃過,又落在了那些搭建得越發齊整的地窨子上。“住的地方,還冷嗎?”

“不冷!不冷!”趙老蔫連忙擺手,“大人您教的法子太管用了!這地窨子,下面墊了厚厚的干草,上面封了土,風刮不進來,夜里一家老小擠在一起,比俺們在老家那漏風的破屋子還暖和!”

“那就好。”石開的語氣平淡,“人活著,吃穿住行,一樣都不能少。活干得好,這些都會有。但若是有人敢偷奸耍滑,壞了我的規矩,下場你們也清楚。”

趙老蔫聞言,身子一顫,連忙躬身道:“大人放心!誰敢不惜福,不用您發話,俺第一個就把他腿打斷了扔出去!”

石開“嗯”了一聲,不再多言。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恩威并施,才能將這群桀驁不馴的流民徹底馴服,變成他最忠實的牛馬。

“只是……大人,”趙老蔫的笑容里添了一絲憂色,“存糧不多了。大伙兒干的都是力氣活,肚里沒食水,頂不住啊。再過個十天半月,怕是就要斷炊了。”

“知道了。”石開拍了拍趙老蔫的肩膀,“糧食的事,我來解決。你只管帶著大伙兒把水渠挖好,把地整平。開春下了種,往后頓頓都能吃上白米飯。”

他又看了一會兒,對趙老蔫吩咐道:“糧食今日我回城去采買一批。你這邊盯緊了,除了挖溝,再組織一批人手,去更遠的地方砍伐樹木,備足了木料。開春之后,我要在這里,建起一圈結實的寨墻。”

“建寨墻?”趙老蔫一愣。

“亂世要來了。”石開的目光望向遠方,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寒意,“沒有寨墻護著,咱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養肥的牛羊,只會便宜了路過的亂兵和土匪。我石開的東西,誰也別想搶。”

趙老蔫心中一凜,雖然不明白大人為何如此篤定,但看著石開那深邃如淵的眼神,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升起,旋即又化為一股莫名的心安。有這樣一位能未雨綢繆的強人護著,他們的命,或許真的能保住。

“是!小人明白!這就去安排!”

……

從城西荒地返回,已是臨近午時。

大名府的街市,年味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蕭條。

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不少店鋪都還關著門,偶有開張的,掌柜和伙計也都無精打采地靠在門邊,一副生意慘淡的模樣。

石開對此并不意外。天啟七年的冬天格外冷,開春之后,陜西的流民只會越來越多,整個北方的經濟都會受到沖擊。

這大名府,不過是即將到來的滔天巨浪前,一葉看似平穩的小舟罷了。

他沒有心思去感嘆時局,徑直帶著石虎,來到南城最大的一家糧鋪——“德盛糧行”。

“掌柜的,買米。”石開大步跨入店內,一股陳舊的米糠味撲面而來。

糧鋪的掌柜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留著兩撇八字胡,正靠在柜臺上打盹。聽到聲音,他懶洋洋地抬起眼皮,見石開衣著華貴,雖是尋常的深色棉袍,但料子是上好的松江棉布,裁剪得體,身后還跟著個按刀的壯漢,這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喲,客官要買米?買多少?”

“先來五百斤糙米,三百斤白面。”石開淡淡地報出數量。

掌柜的眼皮跳了一下,這可是個大主顧。他臉上的笑容頓時真切了許多,站直了身子,拿起算盤,噼里啪啦地撥弄起來。

“好嘞!客官您稍等!糙米,如今是按一石一兩四錢銀子算。白面,要貴些,一石一兩七錢銀子。您要五百斤糙米,約莫三石半,承惠四兩九錢。三百斤白面是兩石出頭,算您兩石,承惠三兩四錢。一共是……八兩三錢銀子。”

掌柜的報出價格,臉上帶著理所當然的神情。

石開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年前他采買年貨,糙米一石不過六錢五分銀子,白面也就一石一兩左右。這才過了幾天,價錢竟翻了一倍還多?

要是他家莊子種的那樣的精米,賣的貴能理解,這是啥玩意?

他不動聲色,只是平靜地問了一句:“這價錢,比年前高出太多了。”

那掌柜見石開沒有立刻掏錢,臉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又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模樣,重新靠回柜臺上,慢悠悠地道:“客官,如今就是這個行情。天冷雪大,鄉下的泥腿子都惜售,咱們收不上糧,價錢自然就上去了。整個大名府,都是這個價,童叟無欺。”

他話音剛落,旁邊一個正在掃地的年輕伙計便不耐煩地插嘴道:“我說這位客官,你到底買不買?不買別耽誤我們做生意。沒錢就去吃糠咽菜,糧鋪是你能講價的地方?”

石虎聞言,濃眉一豎,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就要發作。

石開卻抬了抬手,制止了他。他深深地看了那伙計一眼,又將目光轉向掌柜,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知道了。”

他轉過身,對石虎道:“走,去別家看看。”

兩人一言不發地走出糧鋪。背后,傳來那掌柜帶著幾分得意的聲音:“這位爺,您慢走!不過我可得提醒您,這大名府,到哪家都是這個價,說不定,還更高呢!”

石虎跟在石開身后,終于忍不住甕聲甕氣地說道:“大人,那掌柜和伙計太不是東西!您一句話,俺就把他那鋪子給砸了!”

“砸一家鋪子有什么用?”石開的腳步沒有停,“我要的是糧,不是出一口閑氣。”

他沿著南城大街,又接連問了三家糧鋪。

第二家,鋪面小些,叫“豐裕米行”。掌柜的是個精瘦的老頭,一看見石開和石虎過來,眼神便閃爍了一下。石開還未開口,他便搶先說道:“客官,買糧?糙米一石一兩四錢五,白面一石一兩七錢五,概不賒欠!”

比德盛糧行還貴了半分。

到了第三家,更是離譜。那掌柜的仿佛提前得了信一般,斜著眼打量了他們半天,才懶洋洋地報出價來:“糙米一石一兩五錢,白面一石一兩八錢。愛買不買!”

比德盛糧行還貴了半分。

到了第三家,更是離譜。那掌柜的仿佛提前得了信一般,斜著眼打量了他們半天,才懶洋洋地報出價來:“糙米一石二兩五錢,白面一石二兩八錢。愛買不買!”

一連走了四家,家家如此,而且價格一家比一家高。石虎那張黑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他終于明白了過來。

“大人,他們這是串通好了的!是故意抬價給咱們看!”

石開的腳步終于停下,他站在街口,寒風吹動著他的衣角。他沒有說話,只是回頭看了一眼那“德盛糧行”的招牌,目光幽深,看不出情緒。

石虎急道:“大人,咱們怎么辦?真要按這個價買?這幫天殺的奸商,也太黑心了!”

“買,自然是要買的。”石開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不過,不是按他們的價。”

他轉過身,邁開步子,徑直朝著來路走去。

“回德盛糧行。”

石虎一愣,隨即眼中冒出興奮的光芒,大步跟了上去。他知道,自家大人這是要動手了。

當石開和石虎再次踏入德盛糧行時,那掌柜的正和伙計有說有笑,看到去而復返的石開,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譏諷笑容。

“喲,這位爺,怎么又回來了?”他陰陽怪氣地說道,“是不是逛了一圈,才發現小店的價錢最是公道啊?我就說了嘛,整個大名府……”

他的話沒能說完。

石開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到店堂中央,自顧自地拉過一條板凳,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這個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壓迫感。店里的氣氛瞬間凝固,那掌柜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石虎。”石開淡淡地開口。

“在!”

“把門關上。”

“好嘞!”

石虎咧嘴一笑,轉身走到門口,“哐當”一聲,將兩扇厚重的鋪門合攏,又插上了門栓。午后的陽光被隔絕在外,店內光線頓時暗了下來,只剩下柜臺上一盞油燈,豆大的火苗搖曳不定,將人的影子在墻上拉得張牙舞爪。

掌柜的和那名伙計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你……你們要干什么?”掌柜的聲音開始發顫,“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想強搶不成?我……我告訴你們,我可不是好惹的!”

石開仿佛沒聽見他的話,只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自己的膝蓋,發出“篤、篤”的輕響。在這死寂的店堂里,每一聲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坎上。

“掌柜的,”他終于抬起眼,目光落在對方身上,平靜地說道,“你過來。”

那掌-柜的兩腿發軟,一步都不敢動。

石虎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住了他的衣領,像是拎小雞一樣,將他拖到了石開面前。

“軍……軍爺饒命!饒命啊!”掌柜的徹底慌了,不停地告饒。

“我再問你一遍。”石開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糙米,多少錢一石?”

“一……一兩四錢……不不不!六錢五!六錢五分!”掌柜的被石虎那兇神惡煞的眼神嚇破了膽,連忙改口,“軍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糙米一石六錢五,白面一石一兩!就按年前的價!小人不敢漲價了!”

“哦?”石開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方才你那伙計不是說,沒錢就去吃糠咽菜嗎?”

他目光一轉,落在了那個已經嚇得縮在角落里,抖如篩糠的年輕伙計身上。

“你,過來。”

那伙計哪里敢動。石虎松開掌柜,兩步走過去,一把揪住他的頭發,拖了過來,扔在地上。

“爺……爺,小的錯了!小人嘴賤!小人該死!”伙計跪在地上,拼命地磕頭。

石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緩緩說道:“你說的沒錯。這世道,沒錢,確實只能吃糠咽菜。但是,有些人,是自己把糠菜做成了米面價,逼著別人去吃。你說,這種人,該不該死?”

掌柜的和伙計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嘴里只會說“饒命”。

“強買強賣?”石開像是想起了什么,輕笑一聲,“方才你說我要強買強賣?你伙計說愛買不買,你說逛遍大名府都是這個價。你們這不叫強買強賣,叫囤積居奇,哄抬糧價。按我大明律,該當何罪,掌柜的,你給我說說?”

那掌柜的臉色慘白,汗如雨下。他知道,今天碰上硬茬子了,而且是懂行的硬茬子!囤積居奇這頂帽子扣下來,可是能掉腦袋的大罪!

“軍爺!軍爺!這不關小的事啊!”求生的本能讓他再也不敢有絲毫隱瞞,竹筒倒豆子般地全說了出來,“不是小人要漲價!是……是城南安家的李管事發了話,整個大名府的糧鋪,都得按他定的價賣!誰敢私自降價,就……就砸了誰的鋪子,斷了誰的糧源啊!”

“安家?李管事?”石開眉頭一挑,“這又是個什么東西?”

“安家,就是城南安宅的安老爺家。”掌柜的聲音帶著哭腔,“安老爺以前是在京里做過官的,致仕還鄉后,在咱們大名縣可是頭面人物。那李管事,就是安老爺最信任的家奴,叫李老根!這城里城外的糧食生意,大半都捏在他手里!”

“一個致仕的官?”石開聽完,非但沒有忌憚,反而被氣笑了。

他娘的,自己還以為是哪路過江龍,結果就是個退休的地方鄉紳?一個家奴,就敢如此猖狂,操控整個大名府的糧價?

這簡直是把所有人都當成了予取予求的豬羊!

“好,好一個安家,好一個李老根。”石開怒極反笑,他站起身,走到掌柜面前,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

力道不重,卻充滿了侮辱性。

“我給你兩個選擇。”石開的聲音很平靜,“一,你現在派人,去把那個叫李老根的狗東西給我叫來。二,你直接帶路,我去找他那個致仕的主子,聊聊人生。”

那掌柜聽得通體冰寒。他知道,眼前這位爺,是真的動了殺心。

然而,就在這時,他像是想起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顫抖著說道:“軍爺!軍爺您息怒!這事……這事您不能管啊!我們德盛糧行的東家,可不是一般人!我們東家,是縣衙戶房的司吏,周……周大人啊!您……您要是動了我,就是跟縣衙作對,跟戶房作對啊!”

他以為抬出官府的身份,能鎮住對方。畢竟,在大名府,衛所的軍爺雖然橫,但一般也不會輕易去招惹縣衙里有實權的吏員。尤其是戶房,掌管著錢糧賦稅,是真正的肥缺,里面的門道深得很。

哪知,石開聽完,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只是那笑容里,滿是森然的冷意和不屑。

“戶房的司吏?周大人?”

他轉頭看向石虎,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石虎。”

“在,大人!”

“去一趟縣衙。”石開吩咐道,語氣輕松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告訴李典史,就說我請他喝茶。”

他頓了頓,補充道:“順便跟他說一聲,他手底下戶房的那個什么周司吏,不開眼,惹到我了。讓他把人一塊兒給我帶來。”

石虎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抱拳領命:“是,大人!”

說罷,他拉開門栓,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留下那洞開的門口,和一屋子死寂的絕望。

糧鋪掌柜面如死灰地癱坐在地。他終于意識到,自己今天,好像踢到了一塊比石頭還硬,比鋼鐵還冷的鐵板。

典史大人?這位爺,竟然能直接使喚典史大人?

完了。全完了。

石開不再理會這個已經嚇傻的掌柜,重新坐回板凳上。他拿起柜臺上的一包不知名的點心,撕開油紙,悠閑地吃了起來,目光投向街面,仿佛在等待著一場好戲的開場。

今天,他不僅要把這糧價打下去,更要讓整個大名府都知道,誰,才是這里真正說了算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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