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巡夜
- 在崇禎年間當丘八的日子
- 昨日秋風悲畫扇
- 4687字
- 2025-08-22 12:31:12
菜市口的血腥氣,似乎能順著冬日凜冽的寒風,一直飄進大名府的每一條街巷。
石開回到左千戶所時,天色已近黃昏。他沒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先去了校場。
百余名親兵剛剛結束了一天的操練,正列隊等待解散。他們身上蒸騰著熱氣,臉上帶著疲憊,但眼神里卻多了一種過去衛所兵痞絕沒有的東西——紀律。
“今日之事,都看到了?”石開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無人應答,但所有人的身形都站得更直了。
他們當然看到了,看到了那位新任知府大人鐵面無私的威嚴,看到了悍匪馬翩翩那顆高高飛起、又重重落下的頭顱,也看到了自家大人站在監斬官身側…十幾丈遠,雖一言不發,卻無人敢小覷的地位。
“都記在心里。”石開緩緩掃視著一張張年輕或滄桑的臉,“這世道,刀把子不夠硬,脖子就得夠硬。你們跟著我,我保你們刀把子硬,不用拿脖子去試官府的刀快不快。”
他頓了頓,語氣一轉,變得森然:“但誰要是學馬翩翩,自以為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那菜市口的今天,就是你們的明天。聽明白了?”
“明白!”百余人齊聲怒吼,聲震四野。
“解散!吃飯!”石開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他知道,盧象升這一刀,不僅是砍給大名府的宵小之輩看的,更是砍給他這種地頭蛇看的。
晚飯,石開沒什么胃口。石安看在眼里,卻不敢多問,只是默默地為他添了兩次熱酒。酒能壯膽,也能暫時麻痹那份發自骨子里的驚懼。
入夜,更夫的梆子聲在寂靜的街道上響起,宵禁開始了。
“大人,今夜還巡嗎?”石虎披掛整齊,腰間挎著新得的雁翎刀,站在門外請示。
“巡,為何不巡?”石開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眼中恢復了往日的冷厲。
他換上了一身尋常的黑色棉甲,外面罩著一件不起眼的深色罩袍,只在腰間掛著那塊代表副千戶身份的烏木腰牌。一行十人,皆是黑衣黑甲,如鬼魅般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正月初五的夜晚,年味尚未散盡,但白日里那場公開處決,顯然給這座繁華的府城蒙上了一層陰影。街道比往日冷清了許多,大部分商鋪早已關門閉戶,只有零星幾個貪晚的攤販,還在借著自家燈籠的微光,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家伙。
見到石開這隊殺氣騰騰的甲士走來,那幾個攤販嚇得魂不附體,手里的東西“哐當”掉了一地,有兩個機靈的,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連連磕頭:“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小的這就走,這就走!”
石開腳步未停,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石虎心領神會,上前一步,用刀鞘不輕不重地磕了磕一個貨郎的扁擔,沉聲道:“我家大人體恤爾等營生不易,今日之事,下不為例。二更鼓響之前,若還在街上,莫怪我等按律拿人!”
一個賣餛飩的老漢最有眼色,他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幾十個銅板,又咬了咬牙,從錢袋深處摸出一小塊碎銀子,雙手捧著遞向石虎,諂媚地笑道:“軍爺辛苦,天寒地凍的,給兄弟們買碗熱酒喝。小老兒這就收,這就收!”
石虎看向石開,見他目不斜視,仿佛根本沒注意到這邊,便不動聲色地將銀錢收入袖中,嘴上卻依舊是那副公事公辦的腔調:“嗯,算你懂事。快些!”
石開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這可不是我要收的,是你們自己要給的。再者,這錢也不是給我,是給兄弟們的辛苦錢。
他心里默默地為自己找著借口,但更多的,是一種對權力的玩味。
這種不入流的小錢,他甚至懶得去計較,收與不收,全看心情,也全看手下人的眼色。這既是放縱,也是一種無聲的默契與籠絡。
隊伍一路向西,行至樂義門。
這里是陜西流民的聚集地,也是大名府最混亂、最骯臟的角落之一。
然而今夜看去,卻與石開初見時大不相同。
原本雜亂無章的窩棚被規整了許多,形成了一片片簡陋卻有序的營地。營地之間有專人打掃過的通道,甚至還挖出了幾條淺淺的排水溝。
寒風中,雖然依舊能聞到那股揮之不去的酸臭味,但至少不再是那種令人作嘔的、混雜著糞尿與腐爛氣息的絕望味道。
幾個由流民自發組織的巡邏隊舉著火把,在營地外圍走動,見到石開一行人,遠遠地便停下腳步,躬身行禮,不敢靠近。
“這謝知縣,倒還真有幾分本事。”石開站在城墻的陰影下,望著那片在黑暗中透出點點火光的流民營,由衷地贊了一句。
他不是在夸獎謝陞的仁慈,而是在佩服對方的手段。
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將一群瀕臨崩潰的流民約束到這般地步,絕非僅靠幾碗稀粥就能辦到的。
這背后,必然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組織和管理方法。
石開甚至能猜到,謝陞定是用了“以工代賑”的老法子,將流民中的青壯組織起來,修路、挖溝、搭建窩棚,用最基本的秩序和勞動,換取他們活下去的口糧。
這法子不新鮮,但能在這缺錢少糧的當口推行下去,足見其能力與決心。
“一個謝陞,一個盧象升……這大名府,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石開心中冷笑。
這些清流官,總想著救國救民,卻不知這大明朝的病根早已爛到了骨子里,非是幾個能吏就能醫好的。
他們越是能干,就越是會礙著自己發財的路。
他忽然想起一事,年前讓石安去人市買幾個伶俐丫鬟,結果石安回報說,但凡長相周正、手腳干凈的,早就被城中大戶搶購一空,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棗。
當時他還覺得是石安辦事不力,如今想來,恐怕是自己吃了信息差的虧。
這些流民中,不知有多少人家為了活命,在年前就把女兒賣了出去。
早知道如此,年前就該親自來挑一挑,既能救人于水火,又能滿足自己的需求,何樂而不為。
想到這里,他不禁有些懊悔,暗罵自己錯失良機。
“石大人,您怎么親自帶隊巡夜了?”城門樓上,一名守城的總旗官提著燈籠快步走了下來,臉上堆滿了恭敬的笑容。
這守城門也是一等一的肥差,油水豐厚。
往日里,一個百戶都足以讓他們小心伺候,更何況是石開這位新晉的副千戶,還是左衛的實權人物。
“睡不著,出來走走。”石開淡淡地應了一句,目光投向城外黑沉沉的原野,“流民的情況如何?可有鬧事的?”
“回大人,托您的福,也托謝大人的福,最近安生多了。”總旗官連忙回話,“謝大人在流民營里設了保甲,十戶一甲,百戶一保,互相監督。前幾日有幾個不長眼的想偷東西,不等我們動手,就被他們自己人綁了送到縣衙去了。如今啊,他們都指望著開春能分到地,一個個都老實得很。”
石開點了點頭,心中對謝陞的評價又高了一分。這不僅僅是管理,這簡直是在編練鄉勇的雛形。
“天冷,大人,給您。”總旗官從身后親兵手里接過一個精致的銅手爐,雙手遞了過來,“剛換的銀絲碳,暖和。”
這手爐入手溫潤,顯然是件好東西。石開卻笑著推了回去:“心意領了。帶兵巡夜,抱個爐子算怎么回事?讓弟兄們看見了,還以為我石開是個畏寒的軟骨頭。”
他這話說得豪邁,那總旗官聽了,臉上更是欽佩,連連稱是。
石開的威名,早已在衛所系統里傳遍了。剿匪、殺官、立威,樁樁件件都透著一股狠辣與果決。如今親眼見到真人,竟是這般平易近人又不失威嚴,更讓人心生敬畏。
“咣——咣——”
二更的鼓聲從城中心傳來,沉重而悠揚。
“關城門!”總旗官立刻轉身,對著城樓上大聲喝令。
沉重的鐵軸轉動聲響起,巨大的包鐵城門緩緩閉合,最后“轟”的一聲合攏,隔絕了城內與城外兩個世界。
一些沒來得及出城的百姓,多是些走街串巷的小販和短工,被關在了城里。
他們臉上露出無奈和懊喪,卻不敢有絲毫怨言,只能尋個背風的墻角,裹緊身上單薄的衣物,準備挨過這漫長的一夜。
石開看著這一幕,心中毫無波瀾。
亂世人命如草芥,能有片瓦遮頭已是幸運,露宿街頭又算得了什么?他自己莊子里的流民,若沒有他收留,下場只會更慘。
“走吧,繼續巡。”
隊伍繼續前行,夜色越來越深。
大名府的宵禁分為四巡。
一巡、二巡,主要是清街,驅趕夜市攤販,關閉城門。
到了三巡,便是防備小偷小摸,抓到違禁夜行的,一律捆了送縣衙處置。
而到了四巡,也就是亥時末到子時,街面上除了打更的更夫,按理說不該有任何活物。
此時若還在街上游蕩的,便可被巡夜軍士視為大盜流寇,有權不經審問,格殺勿論。
這是大明的規矩。
三巡過半,街上已是空無一人,只有寒風卷著幾片紙錢打著旋。突然,前方的巷口閃過一個黑影。
“站住!”石虎低喝一聲,與另外兩名親兵如獵豹般撲了過去,瞬間就將那人影按倒在地。
被按住的是個半大孩子,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棉布長衫,看打扮像是城里小康人家的子弟。他被嚇得面無人色,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嘴里結結巴巴地喊著:“別……別抓我……我不是賊……”
石開緩步走上前,借著親兵手里的火把光亮打量著這個少年。少年臉上還帶著淚痕,眼神里滿是驚恐,懷里似乎還揣著什么東西。
“搜!”石開言簡意賅。
石虎伸手一掏,從少年懷里掏出一本《論語》。
石開愣了一下,隨即啞然失笑。
這大半夜的,一個少年郎,不揣金銀,不帶利刃,揣著本《論語》在街上亂逛?
“為何深夜不歸?”石開的語氣緩和了些。
那少年被他一問,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抽抽噎噎地說道:“爹爹……爹爹讓我背《為政》篇,我……我背不出來,他就……他就拿戒尺打我手心,說……說今晚若背不出來,就不許我睡覺……我……我心里委屈,就跑出來了……”
原來是個被嚴父逼得離家出走的中二少年。
石開聽得哭笑不得。他想起了自己前世被高考支配的恐懼,對這少年竟生出幾分同病相憐之感。
拿他去縣衙?為這點小事,未免小題大做。可就這么放了,又顯得自己這巡夜的規矩是擺設。
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對著石虎使了個眼色。
石虎何等機靈,立刻板起一張兇神惡煞的臉,一把將少年從地上揪了起來,惡狠狠地罵道:“好你個大膽的小子!違了宵禁,還敢在此啼哭!跟我們走一趟縣衙,讓縣太爺打你個三十大板,看你還敢不敢夜里亂跑!”
另一名親兵也跟著幫腔,故意將腰刀抽出一截,在火光下晃了晃,冷笑道:“進了衙門大牢,可就由不得你了。那里面的耗子都比你拳頭大,把你這細皮嫩肉的小子啃得骨頭都不剩!”
少年哪里見過這等陣仗,當即嚇得魂飛魄散,哭聲都憋了回去,抱著石虎的大腿,一個勁地哀求:“軍爺饒命!我再也不敢了!我這就回家!求求你們別抓我!”
“現在知道怕了?晚了!”石虎故意虎著臉,作勢要將他拖走。
“罷了。”石開適時地開了口,他踱到少年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淡淡地說道:“念你是個讀書人,又是初犯。這次便饒了你。若有下次,定不輕饒。”
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你父嚴厲,也是為你好。這世道,能安安穩穩坐下來讀書,是天大的福分。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說完,他不再理會那少年,揮了揮手:“我們走。”
石虎一把推開少年,罵了句“滾吧,算你小子運氣好”,便跟著隊伍揚長而去。
那少年癱坐在地上,望著石開等人遠去的背影,半晌才回過神來。
他擦了擦眼淚,撿起地上的《論語》,拍了拍上面的灰塵,緊緊抱在懷里,一溜煙地朝著家的方向跑去。
巷子里,只留下他“噔噔噔”的腳步聲,和一句隨風飄散的、細若蚊吟的“謝謝軍爺”。
石開走在隊伍最前,臉上掛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
殺人、斂財、爭權奪利,這些事情讓他感到興奮,也讓他感到疲憊。
而今夜,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像是一陣清風,吹散了些許他心頭的陰霾。
他忽然覺得,偶爾當個“講道理”的好人,感覺似乎也不賴。
當然,這種感覺只是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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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實依據】
1.盧象升任大名知府:據《明史·盧象升傳》記載:“崇禎元年,授大名府知府。”盧象升上任后,整頓吏治,編練地方武裝,政績卓著,為他日后成為名將打下了基礎。
2.明代宵禁制度:明代城市普遍實行嚴格的宵禁制度,即“夜禁”。據《大明律·夜禁》規定:“凡京城夜禁,一更三點,鐘樓鳴鐘,禁人行。五更三點,鐘樓鳴鐘,開禁。違者,笞四十。”地方城池的宵禁時間與執行力度或有不同,但基本原則一致。
3.以工代賑與保甲制:面對流民問題,明代地方官常用的有效措施便是“以工代賑”和推行“保甲制”。以工代賑可以有效組織流民,防止其生亂;保甲制則是基層社會管理的基本形式,通過連坐法強化控制。
4.守城門的肥差:在明代,城門是人流、物流的必經之地,守門官兵可以通過盤剝商旅、收取“過門費”等方式撈取大量油水,因此是一個公認的肥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