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霜刃裂錦盟
書名: 金葉劫:上海灘未完成的戀曲作者名: 闊嘴巨笑本章字數: 4989字更新時間: 2025-07-17 07:21:30
匯中飯店孔雀廳的水晶吊燈,將金碧輝煌的光暈潑灑在猩紅的地毯和锃亮的銀質餐具上。空氣里浮動著名貴雪茄的醇厚、法式香水的馥郁,以及一種精心粉飾的、令人窒息的虛偽祥和。盛靜怡端坐在長條餐桌旁,身上那件“雨過天青”的蘇杭軟緞旗袍,此刻如同冰冷的鎧甲,緊裹著她僵硬的軀體。領口的珍珠米珠摩擦著皮膚,帶來細微卻清晰的刺痛,提醒著她此刻的身份——盛家的門面,一件精心陳列的展品。
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牽引,無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投向餐桌斜對面的那個身影。
宋子賢。
他穿著熨帖的黑色晚禮服,雪白的襯衫領口系著溫莎結,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沉靜如水,正用流利而精準的日語,向主位上的松井敬介解釋著盛家漢口分號棉紗的品質參數和市場前景。他的語調不疾不徐,姿態從容優雅,每一個手勢都恰到好處,完美地扮演著盛家最得力、最可信賴的秘書角色。
盛靜怡的指尖在桌布下冰涼一片,幾乎要捏碎膝上那塊漿得硬挺的餐巾。眼前這個在璀璨燈光下侃侃而談、風度翩翩的男人,與幾個小時前,在法租界外灘碼頭天文信號塔下,那個如同鬼魅般精準投遞密信的冷峻身影,在她腦海中瘋狂重疊、撕裂!那行云流水般的投遞動作,那消失在人群中的決絕背影,此刻都化作了眼前這張無可挑剔的、帶著職業微笑的面具!
完美!太完美了!完美得令人心寒!完美得讓她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因此,盛氏棉紗的韌性和著色度,在長江流域的中高端市場,具有不可替代的優勢。松井先生若能與盛氏建立長期穩定的供銷關系,貴社在關東乃至滿洲的市場份額,必將獲得顯著提升。”宋子賢結束了發言,微微頷首,將話語權交還給盛靜軒。
松井敬介,這位留著精心修剪的仁丹胡、眼神銳利如鷹隼的日本商社代表,臉上露出商人特有的、帶著審視意味的笑容。他端起面前的高腳杯,里面盛著琥珀色的白蘭地:“盛氏棉紗的品質,鄙人素有耳聞。宋秘書的分析,更是鞭辟入里。不過……”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聽聞近來漢口碼頭工潮頻仍,紗廠生產是否穩定?運輸環節的損耗,是否會影響到合約的執行?尤其是……那些需要特殊渠道、特殊關照的貨物?”
“特殊渠道”、“特殊關照”!這兩個詞如同淬毒的冰針,瞬間刺穿了盛靜怡緊繃的神經!她猛地抬頭,撞上松井那雙看似含笑、實則深不可測的眼睛!他意有所指!他是在試探!試探盛家那些見不得光的“特別管理費”和“疏通款”?還是在試探……更深層的東西?那個被宋子賢標注在報表上的“S”?那個指向“特殊渠道運輸損耗率”的符號?
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目光下意識地掃向宋子賢。他臉上的職業微笑紋絲未動,鏡片后的目光平靜無波,仿佛松井只是在詢問一個最尋常的商業問題。
“松井先生慮之周詳。”盛靜軒連忙接過話頭,臉上堆起略顯生硬的笑容,顯然對下午碼頭迎接時被宋子賢搶了風頭還有些耿耿于懷,“工潮之事,不過是些宵小之徒煽動,不足為慮。盛家在漢口經營多年,根基深厚,上至官面,下至江湖,自有門路確保貨物暢通無阻。至于損耗,”他頓了頓,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宋子賢,“自有專人把控,定在合理范圍之內。松井先生盡可放心!”
盛靜軒這番帶著江湖氣的保證,讓莊明秋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頭。她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聲音雍容而帶著無形的壓力:“靜軒說得是。盛家立足商界數十年,靠的是誠信二字,更靠的是未雨綢繆,根基穩固。宋秘書在漢口分號期間,于‘穩定根基’一事上,也是頗費了心思的。松井先生大可放心。”
她的話語,看似在肯定宋子賢的能力,實則字字句句都在敲打和掌控——盛家的根基(包括那些灰色手段)由她掌控,宋子賢不過是執行者,一切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她鏡片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松井、盛靜軒和宋子賢三人臉上緩緩掃過,最終,落點卻是在強作鎮定的盛靜怡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警告。
盛靜怡只覺得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她幾乎要當場失態。她慌忙低下頭,假裝被餐盤里精致的鵝肝醬吸引了注意力,握著銀叉的手指卻抖得厲害。母親知道!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她在警告自己不要輕舉妄動,不要露出破綻!
就在她心神激蕩,幾乎要被這巨大的壓力壓垮時,一只骨節分明、端著紅酒杯的手,突然伸到了她面前。杯中的液體在燈光下折射出暗紅的光澤,如同凝固的血液。
“盛小姐似乎有些不適?臉色不太好。喝點酒,或許能舒緩一下。”一個溫和卻帶著明顯刻意親近的男聲響起。
盛靜怡猛地抬頭。只見一位穿著剪裁極其考究的白色西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面容俊朗卻帶著一絲浮華之氣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側,正含笑看著她。正是法租界工部局董事長的公子,陳世安。母親在試衣時特意“提醒”她要“留心”的對象!
盛靜怡下意識地想要拒絕,目光卻瞥見主位上母親莊明秋投來的、帶著贊許和不容置疑意味的目光。那目光像一道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她強忍著胃里的翻騰和心頭的厭惡,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伸手去接那杯紅酒。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冷的杯壁時——
“哐啷——!”
一聲刺耳的碎裂聲驟然響起!
是盛靜軒!他不知為何突然失手,將面前的一只高腳杯碰翻在地!殷紅的酒液如同潑灑的鮮血,瞬間在猩紅的地毯上洇開一大片污漬!碎裂的水晶碎片四濺!
“啊!抱歉!抱歉!”盛靜軒手忙腳亂地站起身,臉色漲紅,顯得狼狽不堪。幾個侍應生慌忙上前收拾。
這突如其來的混亂,暫時打斷了陳世安的殷勤和莊明秋無形的威壓。盛靜怡趁機收回手,心臟還在狂跳。她下意識地看向混亂的源頭——盛靜軒。只見他正懊惱地擦拭著濺到西裝上的酒漬,目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兇狠和得意,狠狠地剜了宋子賢一眼!
是他故意的!盛靜怡瞬間明白了!盛靜軒是在用這種拙劣的方式,打斷陳世安對自己的接近,也是在發泄對宋子賢的不滿!這頓表面光鮮的宴請,內里早已是暗流洶涌,各懷鬼胎!
宋子賢依舊端坐著,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切,仿佛對盛靜軒這幼稚的報復毫不知情。他甚至微微傾身,低聲對旁邊一個侍應生吩咐了幾句,顯得周到而體貼。
虛偽!極致的虛偽!盛靜怡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絕望攫住了她。這滿堂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不過是包裹著毒藥的華麗糖衣。而她,就是那顆即將被獻祭的棋子。
晚宴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終于結束。盛靜怡如同提線木偶般,在母親莊明秋的示意下,強撐著精神,與陳世安敷衍了幾句客套話。陳公子眼中毫不掩飾的傾慕和志在必得,讓她如芒在背。
回到盛公館,盛靜怡幾乎虛脫。她只想立刻逃回自己的房間,將自己鎖起來,舔舐傷口,消化那令人窒息的秘密和恐懼。然而,莊明秋的聲音在她踏上樓梯時,如同冰冷的鐵鏈,再次鎖住了她的腳步。
“靜怡,來我書房。”命令簡潔,不容置疑。
盛靜怡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跟在母親身后,走向二樓那間象征著絕對權力的書房。
書房里彌漫著沉水香的氣息。莊明秋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桌后坐下,沒有開主燈,只有一盞綠罩臺燈亮著,將她半邊臉隱在陰影里,更顯威嚴莫測。她拿起桌上一份文件,卻沒有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直射向站在書桌前、垂首而立的盛靜怡。
“今晚,陳公子對你印象極佳。”莊明秋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打在盛靜怡心上,“陳家,世代簪纓,在法租界乃至南京政府都根基深厚。陳世安是獨子,前途無量。方才,陳董事長已與我初步議定,”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待雙十節游園會后,便正式為你們交換庚帖,擇吉日文定。”
文定!訂婚!
如同五雷轟頂!盛靜怡猛地抬頭,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幾乎說不出話:“母……母親!我……我不想……”
“不想?”莊明秋鏡片后的目光驟然銳利如刀,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冰冷,“由不得你想不想!”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盛家如今是什么處境?你父親病著,你大哥……哼!”她冷哼一聲,顯然對盛靜軒今晚的表現極為不滿,“樹大招風!多少雙眼睛盯著盛家這塊肥肉?與陳家聯姻,是固本培元,是給盛家尋一座靠山!由不得你任性!”
她猛地站起身,繞過書桌,走到盛靜怡面前。陰影籠罩下來,帶著巨大的壓迫感。她保養得宜的手,帶著冰冷的力度,捏住了盛靜怡的下巴,強迫她抬起臉,直視自己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收起你那些不該有的心思!”莊明秋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如同毒蛇吐信,每一個字都帶著淬毒的寒意,“你以為你那些小動作,能瞞得過誰?西書房的書……花園湖邊的‘透氣’……還有今天下午……”她的聲音頓住,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入盛靜怡驚恐的瞳孔,“你真當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見了什么?!”
盛靜怡渾身劇震!如墜冰窟!母親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去了外灘碼頭!她知道自己目睹了宋子賢投遞密信!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她,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我……我沒有……”她徒勞地辯解,聲音破碎不堪。
“閉嘴!”莊明秋猛地甩開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讓盛靜怡踉蹌了一下。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瑟瑟發抖的女兒,眼神冰冷而失望,如同看著一件出了瑕疵的瓷器:“盛家的女兒,生來就是為了家族!你的婚姻,你的未來,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是為了整個盛家!那個宋子賢……”她提到這個名字時,語氣帶著刻骨的寒意和鄙夷,“一個來歷不明、心思叵測的東西!也配讓你失魂落魄?也配讓你置家族安危于不顧?!”
“我沒有……”盛靜怡絕望地搖頭,淚水終于奪眶而出,屈辱和恐懼交織,“我對他……不是……”
“是不是,都不重要!”莊明秋厲聲打斷,斬釘截鐵,“重要的是,你給我記住!從今往后,收起你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安分守己,等著做陳家的少奶奶!否則……”她的話語如同冰封的利刃,懸在盛靜怡頭頂,“盛家容不下吃里扒外、不知輕重的女兒!那個宋子賢的下場,只會比你更慘百倍!”
最后一句赤裸裸的威脅,如同最后一擊,徹底擊潰了盛靜怡的防線。她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冰冷的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母親那冰冷威嚴的身影,在淚光中扭曲變形,如同最恐怖的夢魘。
“滾出去!”莊明秋背過身,聲音冰冷無情,“好好想想我說的話!想清楚你的身份!”
盛靜怡幾乎是爬著逃出了那間如同冰窖的書房。她失魂落魄地沖回自己的房間,反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巨大的屈辱、冰冷的絕望、以及對宋子賢命運的恐懼,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她徹底吞沒。家族的重壓,母親的冷酷,如同兩座大山,將她所有的反抗和希冀碾得粉碎。
她像受傷的困獸,蜷縮在地毯上,無聲地慟哭,身體因極度的痛苦和寒冷而劇烈顫抖。指尖無意識地陷入柔軟的地毯,仿佛要抓住最后一點支撐。就在這徹底的絕望深淵里,她的指尖,觸碰到了貼身口袋里那片堅硬而溫潤的物體。
金葉子!
她顫抖著手,掏出那片被紅綢包裹的金葉子。揭開紅綢,那片在晨光下寫下的誓言——“永不分離”——在昏暗的房間里,依舊散發著微弱卻執拗的金色光芒。墨跡已經干透,深深沁入黃金的紋理,如同一個無法磨滅的烙印。
看著這四個字,盛靜怡的淚水流得更兇了。永不分離?多么可笑!多么奢侈的妄想!在這冰冷的金絲牢籠里,在這滔天的家族巨浪面前,她的情感,她的意志,渺小得如同塵埃!
然而,就在這無邊的絕望和淚水中,一股被極致壓迫后反彈而起的、帶著血腥味的決絕,如同地火般在她心底瘋狂滋生!母親要她認命?要她做聯姻的祭品?要毀掉她心中最后一點光亮?
不!絕不!
她猛地攥緊了那片金葉子!冰冷的黃金邊緣硌得掌心生疼,那清晰的痛感卻奇異地帶來了一絲清醒和力量。淚水依舊在流,但眼底深處,那被絕望和恐懼覆蓋的光芒,正一點點被另一種更激烈、更不顧一切的情緒所取代——那是一種被逼到懸崖絕境、退無可退的瘋狂反抗!
她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地撲到書桌前。顫抖的手指抓起鋼筆,擰開墨水瓶。她甚至沒有鋪紙,就那樣,在書桌光滑的紅木桌面上,用盡全身的力氣,飽蘸濃墨,瘋狂地、一筆一劃地寫下那四個仿佛要泣出血來的大字:
“永不分離!”
墨跡淋漓,力透桌面,帶著一種毀滅般的決絕和泣血的控訴!寫完這四個字,她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胸口劇烈起伏。
目光,死死盯著桌面上那四個淋漓的大字,又緩緩移向掌心那片同樣刻著“永不分離”的金葉子。絕望的淚水漸漸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燃燒著毀滅與反抗火焰的光芒。
母親要她認命?家族要她犧牲?
宋子賢要被調走?要被毀滅?
那就……一起毀滅吧!
她盛靜怡,就算要粉身碎骨,也絕不低頭!絕不讓他們如愿!
一個瘋狂而危險的計劃,在她被淚水洗刷過、卻燃燒著熊熊烈焰的眼底,驟然成形!如同在絕境中綻放的、帶著劇毒的荊棘之花!
窗外的夜,濃黑如墨,仿佛在無聲地醞釀著一場撕裂天地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