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婉站在耳科診室外的走廊上，手指不停地敲擊著墻面，演奏著一段沒有聲音的旋律。已經過去四十七分鐘了，季昀的聽力檢查比預期長了一倍。

診室門終于打開，季昀走出來，手里捏著一疊報告紙，指節泛白。他沒戴助聽器，左耳后貼著一小塊紗布。

“怎么樣？“寧婉迎上去。

季昀的視線落在她臉上，卻沒有對焦，仿佛在看遠處的某個點。他緩慢地戴上助聽器，動作精確得像在進行一場手術。

“比想象的嚴重。“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左耳高頻區損失加劇到75%，右耳50%。耳蝸毛細胞有不可逆損傷。“

寧婉的胃部一陣緊縮。她伸手想拿報告，季昀卻下意識地縮了一下，隨即又遞給她，嘴角勉強扯出一個微笑。

密密麻麻的醫學術語中，幾個詞格外刺眼：“進行性聽力喪失“、“人工耳蝸植入可能性“、“聽覺皮層重組“。

“這個'預后不良'是什么意思？“寧婉指著其中一個詞條。

季昀輕輕嘆了口氣：“意思是...總有一天，我會完全聽不見。“

走廊的日光燈突然變得刺眼。寧婉想起季昀父親——那個曾經的大提琴手，如今住在療養院的耳科專家。命運仿佛一個惡意的輪回。

“治療方案呢？“

“激素注射，營養神經藥物，每月復查。“季昀機械地列舉著，“如果惡化速度不減，半年內需要考慮人工耳蝸。“

寧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跟我來。“

她拉著季昀穿過醫院迷宮般的走廊，推開一扇標有“禁止入內“的門。那是一個小小的天臺，正對著醫院的空中花園。初夏的風裹挾著玫瑰和茉莉的香氣撲面而來。

“蹲下。“寧婉命令道。

季昀疑惑地照做。寧婉跪在他身后的水泥地上，雙手輕輕覆上他的耳朵。她的胸膛貼著他的后背，能感覺到他略微急促的呼吸。

“閉上眼。“她的嘴唇靠近他右耳，“聽我說。“

她開始哼唱一段無詞的旋律，簡單而悠揚，像兒時母親哄睡的歌謠，卻又帶著她自己特有的音色。季昀的身體逐漸放松，靠在她身上。

寧婉的手指感受到他耳廓的輪廓，那里有一道小小的疤痕，像是很久以前的手術痕跡。她的歌聲持續著，變換著調式和節奏，最后以一個長長的泛音結束。

“這是什么曲子？“季昀輕聲問，仍然閉著眼睛。

“剛剛即興編的。“寧婉松開手，“高頻損失不代表完全聽不見。不同頻率，不同強度，不同角度...總有能傳達到的聲音。“

季昀轉過身，他們的臉近在咫尺。寧婉能看清他虹膜中的金色細紋，和眼角那幾道比同齡人更深的皺紋。

“謝謝。“他說，聲音有些沙啞，“不過我的情況...“

“我當你的人工耳蝸。“寧婉打斷他，站起身拍掉裙子上的灰塵，“每次復診我都陪你來，幫你聽那些醫生說的專業術語。你知道音樂家的耳朵有多靈敏。“

季昀仰頭看著她，陽光在他鏡片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這不公平，你已經有夠多...“

“這叫互助治療。“寧婉伸出手拉他起來，“你治我的腦子，我當你的耳朵。很公平。“

季昀的手溫暖而干燥，掌心有些薄繭。寧婉想起小時候蘇教授教她持琴的姿勢——“琴頸要像握住一只小鳥，既不能讓它飛走，又不能捏得太緊“。此刻季昀的手給她的正是這種感覺。

回程的地鐵上，寧婉發現季昀的助聽器時不時發出細微的電流聲。她悄悄觀察他——季昀的目光固定在對面車窗上，那里映出他們兩人的倒影，模糊而扭曲。

“你在想什么？“寧婉問。

“聲波。“季昀的指尖輕輕敲擊膝蓋，“理論上，即使完全失聰，骨骼也能傳導振動。貝多芬晚年就是咬著木棒抵在鋼琴上'聽'音樂的。“

寧婉突然從包里拿出筆記本，撕下一頁，快速畫了幾個音符：“這樣呢？能看到振動嗎？“

她將紙片貼近地鐵窗戶，隨著列車的震動，紙張微微顫動，音符仿佛活了過來。

季昀笑了，真正的笑容，眼角泛起細紋：“寧小姐，你是個天才。“

“叫我寧婉。“她說，“在不是醫患關系的時候。“

走出地鐵站，城市的喧囂撲面而來。季昀本能地皺了皺眉——嘈雜環境對他的聽力是種折磨。寧婉自然地走在他左側，用身體為他擋住最吵鬧的車流方向。

“周三的治療還繼續嗎？“她在音樂廳前停下。

季昀點頭：“除非你...“

“當然繼續。“寧婉調整了一下琴盒背帶，“對了，我有個東西給你。“

她從錢包里取出一個小巧的U盤：“我錄了一些不同頻率的聲音，從20Hz到20kHz。標綠色的是你還能聽見的范圍，紅色是已經受損的。也許...對你的研究有幫助。“

季昀接過U盤，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兩人同時縮了一下手，像被靜電擊中。

“謝謝。“他將U盤放進襯衫口袋，緊貼心臟的位置，“我會好好利用。“

音樂廳的玻璃門反射出寧婉離去的背影，琴盒在她身后輕輕搖晃，像某種奇特的鐘擺。季昀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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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練室里，林嘉怡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小刀刺穿空氣：“國際音樂節選拔下個月開始，每位首席需要準備四十分鐘獨奏曲目，包括一首原創作品。“

寧婉的手指停在琴弦上：“原創？以前沒這個要求。“

“新規定。“林嘉怡的嘴角微微上揚，“寧首席應該不會有什么困難吧？畢竟您最近的'即興表演'廣受好評。“

周圍幾個樂手發出低低的笑聲。周梓豪擔憂地看了寧婉一眼。

“當然沒困難。“寧婉平靜地說，“曲目單我下周提交。“

林嘉怡滿意地點點頭，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漸漸遠去。周梓豪立刻湊過來：“婉姐，你什么時候寫過曲子？“

“現在開始寫。“寧婉拿出手機，快速記錄下幾個音符，“幫我找幾本作曲理論書，要入門級的。“

“你不會作曲？“周梓豪瞪大眼睛。

寧婉冷笑：“我母親認為演奏家不需要創作，那會'污染純正的演繹風格'。“她模仿著母親尖刻的語氣，“現在我得在三十天內學會作曲，還要足夠好去參加國際比賽。“

排練結束后，寧婉獨自留在空蕩蕩的音樂廳。月光透過穹頂的玻璃灑在舞臺上，將黑白琴鍵染成銀灰色。她坐在鋼琴前，嘗試彈奏腦海中盤旋的旋律——那首在地鐵上即興畫給季昀看的曲子。

音符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孤單而脆弱。寧婉的手指突然僵住了——她意識到自己正在想象季昀聽到這段旋律時的表情。那種專注的、仿佛世界上只有這一個聲音存在的表情。

手機震動打斷了她的思緒。是季昀發來的消息：「找到一些關于《懺悔錄》的資料，明天帶給你。另外，周三治療前有空嗎？想請你聽一段音頻。」

寧婉回復：「上午沒排練。什么音頻？」

「我父親早年的一段錄音。關于你母親的。」

寧婉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季昀父親關于母親的錄音？她想起蘇教授欲言又止的表情——“有些傷痛太深了“。

她回復了一個簡單的“好“，然后繼續在鋼琴上摸索那個旋律。不知不覺中，它開始有了形狀和方向，像一條蜿蜒的小溪，最終匯入某個等待已久的湖泊。

回到家已近午夜。寧婉的書桌上攤開著作曲理論書，旁邊是她涂改多次的手稿。最上面一頁寫著標題：《聽見》。

她打開抽屜，取出一本陳舊的黑皮日記本——母親的。翻開最后一頁，那里有一行褪色的字跡：“他答應會照顧你。無論發生什么，記住音樂不會說謊。“

寧婉輕輕撫過那行字，然后拿起筆，在自己的樂譜下方加了一行小字：“給季昀，我的臨時耳蝸。“

窗外，一輪滿月懸在夜空，像一枚等待被演奏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