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在出租車窗上，形成不斷變幻的水痕。寧婉望著窗外模糊的景色，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琴盒，演奏著肖斯塔科維奇第五交響曲的節奏。

“緊張？“季昀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寧婉停下手指：“蘇教授已經三年沒見我了。上次見面時，我答應她會考慮樂團指揮的職位?！?

“而你選擇了繼續當首席?！凹娟勒{整了一下助聽器——那是三天前寧婉推薦的耳科專家給他配的臨時設備。

“我討厭背對觀眾的感覺?！皩幫褫p聲說。

出租車駛入音樂學院的老校區，梧桐樹蔭遮蔽了雨勢。寧婉搖下車窗，潮濕的空氣中混合著泥土和梔子花的香氣。這個味道瞬間將她帶回十五歲——每個周六早晨，她都會沿著這條小路去上蘇教授的課，琴盒在背上沉甸甸的。

“到了?！俺鲎廛囃Ｔ谝粭澕t磚老樓前。

寧婉剛抬手準備按門鈴，門就開了。蘇教授站在門口，銀發挽成一個整齊的發髻，深紫色的旗袍襯得她身姿挺拔如年輕時一般。她先擁抱了寧婉，然后轉向季昀。

“季醫生，好久不見?！疤K教授的聲音帶著老音樂家特有的圓潤腔調。

寧婉猛地轉頭看向季昀：“你們認識？“

季昀難得地露出尷尬表情：“我在音樂治療領域的第一篇論文，蘇教授是顧問?！?

“何止?！疤K教授引他們進入客廳，茶幾上已經擺好了茶點，“季醫生的父親季銘，是我在中央音樂學院時的學長?！?

寧婉的茶杯停在半空。房間突然變得異常安靜，只有古老的座鐘發出規律的滴答聲。

“你沒告訴我這個?！八⒅娟?。

“我不知道你和蘇教授的關系。“季昀推了推眼鏡，“直到你上周提到要來拜訪她?！?

蘇教授敏銳地察覺到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適時地轉換話題：“婉婉，嘗嘗這個桂花糕，還是你小時候喜歡的那個師傅做的?！?

寧婉勉強咬了一小口，甜膩的桂花香在口中化開。十五歲前，每次課后表現好，蘇教授都會獎勵她一塊桂花糕。

“教授，我今天來是想問關于我母親的事?！皩幫穹畔赂恻c，直奔主題，“特別是她和林志雄的關系?！?

蘇教授的手指在茶杯邊緣輕輕摩挲：“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八鹕碜呦蚶鲜搅袈暀C，放了一張黑膠唱片，“先聽聽這個。“

鋼琴聲流淌而出，是一段寧婉從未聽過的狂想曲，技巧華麗而情感充沛，既有肖邦的詩意，又帶著李斯特式的炫技。

“這是...“

“你母親二十歲時的錄音?！疤K教授的聲音混在音樂中，“如果不是那場意外，她本該成為國際級的鋼琴家?！?

唱片轉到一段復雜的琶音時，突然出現了細微的失誤，隨后是劇烈的敲鍵聲和一聲模糊的咒罵。錄音戛然而止。

“精神問題在藝術家中并不罕見?！疤K教授關上留聲機，“但你母親的情況特殊——她只在演奏特定曲目時會出現幻覺，總說聽到'錯誤的音符'，盡管別人都認為她彈得完美?！?

季昀突然開口：“音樂性耳蝸幻覺？“

蘇教授點頭：“季醫生果然了解。沒錯，你父親當年也是這個診斷?！?

寧婉看看蘇教授，又看看季昀：“什么幻覺？我母親從沒提過...“

“她當然不會提?！疤K教授嘆息，“八十年代，精神疾病在國內還是禁忌。她和林志雄的婚約因此取消，林家對外宣稱是她'性格乖張'?！?

窗外的雨聲變大了，敲打在屋頂的老瓦片上，像某種密碼。寧婉想起母親總在雨天發脾氣，會把小小的她鎖在琴房里練習音階，直到每個音都“干凈得像玻璃“。

“所以林志雄給我低分...“

“是報復。“蘇教授冷笑，“他孫女林嘉怡繼承的可不只是音樂天賦，還有那份狹隘的心胸?！?

季昀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看了一眼，皺眉道：“抱歉，醫院的緊急電話。“他走到陽臺去接聽。

蘇教授趁機握住寧婉的手：“季醫生是個好人。他父親當年想幫你母親，但...“她的聲音低下去，“有些傷痛太深了。“

寧婉想問更多，但季昀已經回來了，臉色凝重：“有個病人情況危急，我得趕回醫院。“

“我跟你一起走?！皩幫裾酒鹕?。

蘇教授送他們到門口，突然對季昀說：“你父親最近如何？“

季昀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還是老樣子，住在療養院，拒絕所有訪客。“

回程的出租車上，沉默像第三位乘客般擠在他們中間。寧婉偷瞄季昀的側臉——他在想什么？關于他父親？還是那個緊急病人？

“前面路口停下吧?！凹娟劳蝗粚λ緳C說，“附近有家不錯的咖啡館，我們可以等雨小一點再走。“

寧婉這才注意到雨已經大得幾乎形成水簾。他們沖進咖啡館時，肩膀都淋濕了。季昀熟門熟路地找了個角落的位置，點了一杯美式和一杯...

“伯爵茶加蜂蜜，謝謝?！八麑Ψ諉T說。

寧婉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喝這個？“

“上次治療時你帶的就是這個?！凹娟烂撓挛餮b外套掛在椅背上，“而且研究表明，喜歡加蜂蜜的人通常童年缺乏甜蜜感?！?

寧婉哼了一聲：“又在分析我？“

“職業習慣。“季昀微笑，眼角泛起細紋。

咖啡館里放著爵士樂，雨聲成了天然的打擊樂部分。季昀突然拿起糖罐和奶盅，在桌面上擺出奇怪的陣型。

“看好了?！八闷饍蓚€咖啡勺，開始有節奏地敲擊不同容器。

叮、咚、叮叮咚——簡單的節奏逐漸復雜，竟然形成了《藍色多瑙河》的旋律。寧婉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是什么？窮人的打擊樂？“

“聲音心理學實驗?！凹娟酪槐菊浀卣f，“測試人類大腦在非典型情境下的節奏感知能力。“

寧婉搶過一個勺子加入“演奏“。很快，他們就用咖啡杯、碟子和銀器完成了一段像模像樣的二重奏，引來周圍客人善意的掌聲。

“不錯嘛，醫生?！皩幫窈攘艘豢诓?，蜂蜜的甜味恰到好處，“學過打擊樂？“

“醫學院時參加過即興樂隊?！凹娟赖难凵耧h向遠處，“那是我最后一次能完整聽清所有樂器?！?

雨聲漸小，陽光透過云層，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寧婉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在非治療環境下與季昀相處，沒有病歷本，沒有錄音設備，就像...普通朋友。

“關于我父親...“季昀突然開口，又停住了，“算了，改天再說吧?！?

寧婉出人意料地沒有追問。她看著窗外逐漸放晴的天空：“我母親葬禮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雨停了，太陽出來，好像世界根本不在乎少了一個人?！?

季昀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做了一個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舉動——他伸出手，輕輕覆在寧婉的手背上。溫暖而干燥的觸感。

“世界可能不在乎，“他的聲音很輕，“但我在乎你的感受。“

寧婉沒有抽回手。某種微妙的氣流在兩人之間流動，比咖啡的熱氣更溫暖，比蜂蜜更甜膩。

回程的路上，他們并肩走著，偶爾肩膀相碰。經過一個嘈雜的十字路口時，寧婉不自覺地站到季昀左側——他聽力較差的一邊，用身體替他擋住刺耳的汽車喇叭聲。

季昀注意到了這個小動作，嘴角微微上揚。他們在音樂廳前分手，寧婉要去參加晚間排練。

“周三見？“季昀問。

寧婉點頭，突然想起什么：“對了，下周音樂廳要宣布國際音樂節的選拔消息，林嘉怡暗示我需要'特別準備'。“

季昀的表情嚴肅起來：“小心點。需要我陪你參加發布會嗎？“

“不用?！皩幫裾{整了一下琴盒的背帶，“我能應付。“

走進音樂廳后門，寧婉回頭看了一眼。季昀還站在原地，陽光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他舉起手做了個手勢——大拇指和小指伸出，其他手指收攏，音樂手語中代表“好運“的意思。

寧婉笑了，回以一個標準的“謝謝“手勢。她轉身走進陰暗的走廊，心里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排練室里，周梓豪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婉姐，我查到更多關于林家的料。林志雄當年不只是取消婚約那么簡單，他...“

“等等?！皩幫穹畔虑俸?，“先聽這個?！八吡艘欢涡桑悄赣H錄音中那段狂想曲的主題。

周梓豪瞪大眼睛：“這不是《懺悔錄》嗎？林志雄最討厭的作品，傳說當年有個鋼琴家在比賽上彈這個，他當場離席?！?

寧婉的心跳加速：“哪個鋼琴家？“

“記不清名字了，好像是姓...“周梓豪撓撓頭，“等等，我有記錄。“他翻出手機，“對了，李蘊！這不是你母親嗎？“

寧婉的手指緊緊抓住琴盒把手。母親從未提過這件事，但一切開始串聯起來——林志雄因為《懺悔錄》羞辱母親，母親精神出現問題，后來在寧婉的比賽上報復...

“梓豪，“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幫我找找這首《懺悔錄》的完整樂譜。特別是...作者信息。“

周梓豪點頭，突然壓低聲音：“對了，小心林總監。她今天一直在打聽你和那個心理醫生的事?！?

寧婉的血液瞬間冷卻。季昀也被牽扯進來了？她望向總監辦公室的方向，百葉窗縫隙中，一雙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