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三點零七分，寧婉站在心聆診所音樂治療室門口，手指懸在空中，遲遲沒有敲門。門內隱約傳來鋼琴聲——德彪西的《月光》，但演奏者在中段突然停下，反復嘗試同一個和弦。

她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琴聲戛然而止。

“請進。“

季昀的聲音比平時沙啞。推開門，寧婉看到他站在鋼琴旁，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領帶松開，金絲眼鏡推到額頭上，眼下有明顯的青黑。

“你看起來糟透了。“寧婉脫口而出。

季昀嘴角微微上揚：“職業習慣，我是不是該回敬一句'你也是'？“

寧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素顏的臉。她昨晚又做噩夢了，今早特意用冰袋敷了眼睛，看來沒什么效果。

“錄像呢？“她直奔主題。

季昀走向角落里的投影儀。寧婉注意到他走路時輕微地偏向右側，仿佛左耳在努力捕捉什么聲音。

“我找到了比賽全程錄像和評審記錄。“季昀調試設備時，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得過于用力，“先說結論——你沒有拉錯那個音。“

投影亮起，十歲的寧婉出現在墻面上，穿著白色連衣裙，稚嫩的手指握著兒童小提琴。季昀快進到爭議段落，寧婉屏住呼吸。

降B音完美無瑕。

“但評審記錄上明確標注'技術失誤'。“季昀調出另一份文件，“更奇怪的是，其他評委的評分都在9分以上，只有林志雄打了6.5分。“

寧婉的指尖發冷。畫面切換到頒獎環節，年幼的她強忍淚水，而母親站在后臺陰影處，臉色陰沉得可怕。

“為什么...“她的聲音哽住了。

季昀關掉投影：“我有個假設。你愿意嘗試一種特殊的音樂療法嗎？可能會喚起不愉快的記憶。“

寧婉的指甲陷入掌心：“現在？“

“如果你準備好了。“季昀走向一個造型奇怪的設備，像是節拍器和腦電圖儀的結合體，“這是聲頻共振記憶觸發裝置，我開發的。特定頻率的聲波能幫助解鎖被壓抑的記憶。“

寧婉盯著那個設備，喉嚨發緊：“會...疼嗎？“

季昀的手停在半空：“不會。但可能會很難受。你可以隨時喊停。“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寧婉突然想起小時候練琴室的窗戶也是這樣，每到下午陽光就會照在琴譜上，晃得她眼睛發酸。

“好。“她聽見自己說。

季昀遞給她一副特制耳機和一個小型遙控器：“紅色按鈕是停止，綠色是繼續。控制權在你手上。“

寧婉戴上耳機，季昀開始調試設備。他的手指修長，在控制面板上移動時有種奇異的韻律感，像在演奏某種樂器。

“先從放松開始。“季昀的聲音通過耳機傳來，“閉上眼睛，回想音樂廳的樣子...“

溫和的白噪音涌入耳膜，寧婉感到肌肉逐漸放松。季昀引導她想象自己站在舞臺上，聚光燈溫暖地籠罩全身。

“現在，回到那個比賽日。“他的聲音變得更輕，“你剛演奏完，觀眾在鼓掌...“

設備發出柔和的嗡鳴，像遠處傳來的管風琴聲。寧婉的腦海中浮現出比賽結束后的畫面——她興奮地跑向后臺，想告訴母親自己表現得很好。

突然，設備發出一串不和諧的音程。寧婉的身體猛地繃緊。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_“你以為自己拉得很好？“母親拽著她的手腕拖進洗手間，砰地關上門。_

_“那個降B音根本不準！“_

_“可是媽媽，我...“_

_母親蹲下來，指甲幾乎掐進她肩膀：“評委林志雄是沖著我來的！他知道你是我女兒，就等著挑刺！你讓他得逞了！“_

_洗手間的鏡子里，十歲的寧婉眼淚汪汪：“我...我明明拉對了...“_

_“還敢頂嘴！“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如果不是你上周偷懶少練了三小時，怎么會出這種錯？“_

“停下！“寧婉猛地按下紅色按鈕，扯下耳機。她的呼吸急促，后背濕透了。

季昀立即關閉設備：“足夠了。你做得很好。“

寧婉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那個記憶被埋藏了二十年——她確實拉對了那個音，是母親的偏執和評委的針對共同制造了這場鬧劇。

“她瘋了。“寧婉聽見自己說，聲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我明明告訴她我沒錯，可她就是不信...“

季昀遞來一杯溫水，寧婉接過來時水杯在她顫抖的手中晃出漣漪。

“你母親患有偏執型人格障礙。“季昀的聲音異常平靜，“根據我查到的資料，她和林志雄的恩怨始于八十年代一次鋼琴比賽。林志雄給了她差評，她當場質疑對方收受賄賂。“

寧婉抬起頭：“你怎么知道這些？“

“音樂界的老黃歷了。“季昀摘下眼鏡擦拭，“你母親后來多次公開指責林志雄打壓她，導致業內很多人認為她...精神不穩定。“

寧婉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母親如此執著于她的完美表現——那是母親自己未能實現的執念。

“所以林嘉怡...“

“林志雄的孫女。根據我的調查，她1999年剛從曼尼斯音樂學院畢業，被爺爺帶去觀摩那場比賽。“季昀的眉頭緊鎖，“現在她成為音樂廳藝術總監，又恰好是你的上司，這不太可能是巧合。“

寧婉的胃部絞緊。上周樂譜被調換的事故突然有了新的可能性。

“我需要證據。“她放下水杯，聲音恢復了堅定。

季昀剛要回應，突然身體一僵。他的右手猛地按住左耳，面部肌肉扭曲了一瞬。

“怎么了？“寧婉警覺地問。

“沒什么，只是...“季昀的聲音變得飄忽，“耳鳴又犯了。“

寧婉注意到他左眼瞳孔微微放大，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突然站起身，走到鋼琴前用力按下中央C鍵。

季昀毫無反應。

“你聽不見這個音。“寧婉不是提問，而是陳述事實。

季昀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暫時性的。“

“多久了？“

“三年。“季昀終于放棄偽裝，“左耳高頻音區損失60%，右耳40%。時好時壞。“

寧婉的大腦飛速運轉。難怪那天在音樂廳，他能讀懂她的即興演奏——他很可能一直在讀唇語。

“你用什么耳機？“

季昀愣了一下：“什么？“

“日常用的耳機品牌。“寧婉不耐煩地重復。

“森海塞爾HD600，但...“

寧婉已經拿出手機快速搜索：“你需要定制耳模。還有，立刻停止使用降噪耳機。“她抬頭瞪了他一眼，“別告訴我你每天通勤都用那個Bose QC35。“

季昀罕見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你怎么...“

“音樂家的耳朵比醫生更敏感。“寧婉快速打字，發給他一串聯系方式，“這是我認識的耳科專家，明天就約他。“

季昀看著手機，突然輕笑出聲：“寧小姐，這是否意味著我們的醫患關系發生了某種...逆轉？“

寧婉收起手機，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房間。角落里堆滿了專業音響設備，墻上貼著復雜的聲波分析圖。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的研究...不只是音樂治療，還有你自己的聽力問題。“

季昀沒有否認：“雙耳聽覺剝奪會導致大腦皮層重組。我正在開發一種交叉模態療法，用視覺和觸覺補償聽覺缺失。“

寧婉走向那臺奇怪的設備：“所以這不是什么'聲頻共振記憶觸發器'？“

“確實是，但原型機本來是為聽覺訓練設計的。“季昀揉了揉左耳，“今天謝謝你。大多數人都注意不到我的...“

“因為你掩飾得太好了。“寧婉打斷他，“就像我掩飾舞臺恐懼一樣。“

兩人之間突然陷入沉默。陽光移動了一寸，照在鋼琴的黑白鍵上。

“交易如何？“寧婉突然說，“我繼續心理治療，你去看耳科專家。“

季昀挑眉：“這不符合職業道德。“

“去他的職業道德。“寧婉翻了個白眼，“你剛才也說了，我的問題是聽覺皮層過度活躍導致創傷記憶閃回，而你的問題是聽覺皮層活動不足。我們可以...互相幫助。“

季昀的眼睛微微睜大。寧婉意識到自己剛剛復述了他的專業術語，有些尷尬地補充：“我查了些文獻。“

“成交。“季昀伸出手，“但有個條件——下次治療你得帶上小提琴。“

寧婉猶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季昀的手掌溫暖干燥，指腹有常年寫字留下的繭。一種奇異的安心感從接觸點蔓延開來。

“還有，“季昀松開手，突然變得嚴肅，“要小心林嘉怡。她調查你不只是出于好奇。“

寧婉點點頭，拎起琴盒準備離開。在門口，她突然轉身：“季醫生，那天在音樂廳...你為什么能即時讀懂我的即興演奏？“

季昀的金絲眼鏡反射著陽光，遮住了他的眼神：“因為我父親是季銘。他失聰前，是個相當不錯的大提琴手。“

寧婉的心跳漏了一拍。季銘——那個開發了國內第一個人工耳蝸的醫生，曾經也是個音樂家。

走出診所時，寧婉的手機響了。是周梓豪發來的消息：「婉姐，查到個勁爆消息！林嘉怡的爺爺林志雄和你母親當年不只是評委和選手關系...他們曾經訂過婚！」

寧婉站在陽光下，感到一陣眩暈。母親從未提起過這段往事。她回復：「繼續查，但注意安全。」

回家的路上，寧婉經過一家樂器行。櫥窗里陳列著一把古老的大提琴，標簽上寫著“1950年代德國制“。她停下腳步，突然想起季昀說過的話——“他失聰前，是個相當不錯的大提琴手。“

某種模糊的念頭在她腦海中成形。她拿出手機，給季昀發了條消息：「你父親還演奏嗎？」

回復很快到來：「十年前就完全聽不見了。他現在的'樂器'是手術刀。」

寧婉看著這條消息，胸口泛起一陣莫名的酸楚。她突然很想聽聽那把大提琴的聲音——那個季昀父親曾經演奏過的、如今沉默的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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