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裹著夜露吹過田埂，凌玥瑤的布鞋尖沾了濕泥。

顧野走在她左側，軍大衣下擺掃過她膝蓋，布料摩擦聲里混著他粗重的呼吸。

“你太拼了?！八蝗婚_口，聲音像砂紙擦過石磨，“萬一她們真帶人動手怎么辦？“

凌玥瑤腳步微頓。

月光落在她發間，照亮鬢角那縷被夜風吹亂的碎發——這是她方才在灌木叢里蹲久了，被枝椏勾散的。

她摸了摸兜里還帶著體溫的兌換券，那是超市新到的復合肥清單，邊角被手指捏出褶皺。

“我得保護妙妙?！八皖^看自己沾泥的鞋尖，聲音輕得像落在草葉上的露珠，“也得守住這條活路?！?

活路——顧野咀嚼這兩個字，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前晚在凌家土灶前，妙妙舉著她用超市兌換的水果糖，甜津津喊他“顧叔叔“時，凌玥瑤眼底那層水光。

她總說“為了孩子“，可他知道，這姑娘自己也是從泥里扒拉出的筍芽，偏要頂開石頭往上長。

“靠邊?！八蝗簧焓?，粗糙的掌心按在她后背，將她往田埂內側推了推。

凌玥瑤踉蹌兩步，撞進他帶著煙草味的衣襟里。

抬頭正撞進他泛紅的耳尖，“夜露重，邊上草滑?！?

凌玥瑤抿嘴笑了。

風掀起他軍大衣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軍裝襯領——那是他退伍時死活不肯交的物件。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老槐樹下，他攥著趙會計后領的手青筋暴起，可此刻搭在她背上的掌心，卻像塊焐熱的粗陶，暖得人心尖發顫。

“顧隊長?！八室馔祥L調子，“你這護著人的架勢，倒像......“

“像啥？“顧野脖子一梗，耳尖更紅了。

凌玥瑤剛要接話，田埂盡頭傳來咳嗽聲。

老李頭舉著個舊手電筒晃了晃，光束掃過兩人交疊的影子：“走快點吧，我這把老骨頭可熬不住，得趕緊把今晚的事告訴大隊長。“

凌玥瑤應了聲，轉身要走，卻被顧野扯住袖口。

他低頭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明兒我去鎮上買膏藥，要帶點啥不？“

“不用?！八龘u頭，指尖輕輕碰了碰他手背，“你人在就行?！?

顧野的手猛地抖了抖，像被火燙著似的縮回。

凌玥瑤看著他大步往前趕的背影，聽著他刻意放大的腳步聲，嘴角的笑怎么也壓不住。

第二日天剛放亮，曬谷場的大喇叭就“刺啦“響起來。

王翠蘭的大兒媳拍著門框罵：“作孽喲！

我婆婆被押去曬谷場了！“

凌玥瑤給妙妙系好圍兜，往她手里塞了塊烤紅薯。

小姑娘啃得嘴角沾著薯皮，仰著小臉問：“媽媽，顧叔叔今天來嗎？“

“來?！傲璜h瑤替她擦掉沾在鼻尖的薯泥，“顧叔叔啊，是來給咱們撐腰的。“

曬谷場早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大隊長張國軍站在谷堆上，手里舉著昨晚老李頭交給他的匿名信，信紙被他捏得發皺：“王翠蘭！趙會計！你們干的好事當村里沒人長眼？“

王翠蘭被兩個壯實婦女架著，藍布衫前襟扯開老大一片，頭發亂得像雞窩。

她一看見凌玥瑤，立刻撲騰著要跪：“玥瑤??！嬸子是鬼迷心竅！趙會計說只要搞臭你，代銷點就......“

“放屁！“趙會計被民兵按著肩膀，脖子漲得紫紅，“是你說看不慣凌家那小蹄子，非拉我來栽贓！我才聽信了你的鬼話！“

人群“嗡“地炸開。

凌玥瑤往人堆里看，見顧野正站在最前排，帽沿壓得低低的，卻偏頭朝她這邊望。

她沖他微微點頭，他便挺直腰板，像棵立在田埂的老楊樹。

“都給我閉嘴！“張國軍拍響身邊的銅鑼，震得人耳朵發疼，“趙會計，你上個月少給咱們村稱三斤鹽的事當我不知道？王翠蘭，你偷挖集體菜窖的蘿卜，還往我家送腌蘿卜討好，當我是傻子？“

王翠蘭突然尖叫著撲向趙會計，指甲差點撓到他臉上：“你個挨千刀的！說好了一起舉報那小狐貍精，你倒把我賣了！“

趙會計也急了，抬腳去踹王翠蘭的小腿：“誰讓你蠢！那匿名信的字跟你兒媳的一模一樣，凌家那丫頭能查不出來？“

兩人在曬谷場上滾作一團，王翠蘭的一只布鞋飛出去，砸中邊上看熱鬧的二柱媳婦。

二柱媳婦捂著額頭罵：“活該！上個月你還說玥瑤用洋貨勾引人，現在倒好，自己成了跳梁小丑！“

“就是！“三嬸子舉著搟面杖擠進來，“我家二妮上個月想買塊花布，你非說代銷點沒貨，合著都讓趙會計私藏了？“

“還有我家的紅糖！“

“我家的火柴！“

罵聲像炸了窩的麻雀，此起彼伏。

凌玥瑤退到曬谷場邊的老槐樹下，看著王翠蘭被民兵架起來時，鬢角沾著的草屑，突然想起剛回村那天，這女人堵在她外婆家門口罵“克夫的賠錢貨“。

“疼嗎？“

低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凌玥瑤轉頭，顧野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

凌玥瑤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之前買的膏藥，城里說治風濕最好?！?

其實是她連夜跟唐寶寶兌換的。

“謝謝你！”顧野的眼睛亮了起來。

凌玥瑤搖了搖頭。

“應該是我謝謝你，在我困難的時候，幫我一把！”

“咱……咱們都是一個村的，應……應該的?！鳖櫼暗故潜谎矍暗姆諊煤懿缓靡馑?。

“顧野。“她輕聲喚他的名字，“等秋天收了新糧，我想購些高產種子......“

“我幫你?！八驍嗨?，眼睛亮得像曬谷場上的陽光，“你說種啥，我帶人翻地；你說咋種，我帶人學技術。桃花村要富，得靠你這樣的明白人?！?

曬谷場上，張國軍終于吼住了亂局：“趙會計，即日起不準踏足桃花村！王翠蘭，回家讓你男人領去，這月去后山割二百擔豬草抵過！“

王翠蘭癱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嚎：“我造的什么孽喲......“

沒人理她。

三嬸子擠到凌玥瑤跟前，往她懷里塞了倆雞蛋：“玥瑤啊，我家還有些老物件，得全靠你兌換掙錢?！?

二柱媳婦跟著遞來一把野菜：“我昨天挖的薺菜，給妙妙熬粥喝?！?

凌玥瑤眼眶發熱。

顧野站在她身后，悄悄替她擋住擠過來的人群。

陽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在兩人腳邊投下斑駁光影。

“媽媽！“

脆生生的呼喚從曬谷場那頭傳來。

妙妙舉著個小布包，跌跌撞撞跑過來。

顧野彎腰把她抱起來，她立刻往他懷里鉆，把布包塞給凌玥瑤：“顧叔叔給的糖糖！“

凌玥瑤打開布包，里面是幾顆水果糖，糖紙在陽光下泛著彩色的光。

她抬頭看顧野，他正逗得妙妙咯咯笑，嘴角的弧度比曬谷場上的陽光還暖。

風里飄來新翻泥土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