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雨來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點砸在飯館的玻璃窗上，噼啪作響，把窗外的霓虹暈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后廚的活計告一段落，林小滿正蹲在地上擦瓷磚縫里的油污，手機忽然在圍裙口袋里震動起來。她手忙腳亂地掏出來，屏幕上跳動著“媽”的名字，讓她心里猛地一緊——這個點家里很少打電話，母親總說長途話費貴，有事寧愿等她晚上回宿舍再發短信。

“喂，媽？”她走到后廚門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雨風順著門縫灌進來，帶著股涼意，吹得她脖子后面發僵。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傳來的卻不是母親的聲音，而是奶奶帶著哭腔的哽咽：“小滿……你快……快回來吧……”

林小滿的心臟像被一只手攥住了，呼吸瞬間變得困難：“奶奶？您怎么了？我媽呢？”

“你媽……你媽住院了！”奶奶的聲音抖得厲害，夾雜著電話信號的雜音，“今天早上去摘菜，從梯子上摔下來了，腿斷了……醫生說要做手術，要好多錢……”

“哐當”一聲，林小滿手里的手機差點掉在地上。她扶住旁邊的門框，指尖冰涼，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摔下來了？怎么會摔下來？”她的聲音也在抖，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反復回響著“腿斷了”“要好多錢”這幾個字。

母親總愛在自家院子里搭木梯摘墻上的絲瓜，她說站得高才能摘到最頂上的，又大又嫩。林小滿每次都勸她別爬那么高，母親總笑著說：“沒事，我熟著呢。”

“都怪我，我沒看好她……”奶奶還在哭，“家里的錢都湊遍了，還差……還差五千塊……你爸走得早，家里就指望你媽這點菜錢……”

五千塊。這個數字像一塊巨石，重重地砸在林小滿心上。她來城里才三天，手里只有老板娘給的三百塊定金，就算把這幾天的工錢都算上，也湊不夠一個零頭。

“奶奶，您先別急，”林小滿用力咬了咬嘴唇，嘗到一絲血腥味，這才勉強穩住神，“我媽現在怎么樣了？手術安排了嗎？”

“醫生說要盡快做，不然怕留下后遺癥……”奶奶的聲音越來越低，“小滿，家里實在沒辦法了，才給你打電話的……你要是……要是實在湊不到，就算了，我再去求求街坊……”

“能湊到！我能湊到！”林小滿急忙打斷她，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奶奶您放心，我明天就把錢寄回去，您讓我媽好好治病，別擔心錢的事。”

掛了電話，雨好像更大了。林小滿站在門口，后背被雨打濕了一片，冰涼的觸感透過衣服滲進來，可她一點也感覺不到冷。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錢，她需要錢，需要很多錢。

王師傅端著炒好的菜出來，見她臉色慘白地站在門口，關切地問：“咋了小滿？臉怎么這么白？”

林小滿張了張嘴，想說話，眼淚卻先掉了下來。她從來不是愛哭的人，在青溪鎮摔破膝蓋都不會掉一滴淚，可此刻，那些壓抑的恐慌和無助像決堤的洪水，怎么也擋不住。

“家里……家里出事了，我媽住院了，要好多錢。”她哽咽著，說不清楚完整的句子。

王師傅愣了一下，把手里的菜放在旁邊的臺子上，從口袋里掏出紙巾遞給她：“先別哭，慢慢說。是急病嗎？要多少？”

“要五千……”林小滿接過紙巾，胡亂擦著眼淚，“我手里只有三百塊……”

后廚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窗外的雨聲和抽油煙機的余響。張姐剛拖完地，聞言也走過來，嘆了口氣：“五千塊確實不是小數目，你才剛來……”

老板娘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手里還拿著記賬的本子。她看著林小滿通紅的眼睛，沒像平時那樣催促干活，只是沉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后轉身走回了前堂。

林小滿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自己這時候提錢不合適，甚至可能被老板娘覺得是想借錢跑路。她咬了咬下唇，抹掉眼淚：“王師傅，張姐，我沒事，先干活吧。”

她轉身想回水池邊，老板娘卻又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信封。“這里面有三千塊，”老板娘把信封放在案板上，聲音還是有點尖，但不像平時那樣刺耳，“是我先預支給你的工資，剩下的你自己想辦法。下個月開始，你的工資每月扣五百，扣到還清為止。”

林小滿愣住了，看著那個信封，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沒想到老板娘會主動借錢給她，這個平時總愛挑剔她干活慢、包的包子丑的女人，此刻手里的信封顯得格外沉。

“老板娘……我……”

“別廢話了，”老板娘打斷她，把信封往她面前推了推，“趕緊去寄錢，別耽誤了你媽的病。今晚的活我讓張姐多分擔點，你早點回宿舍休息，明天還得上班。”

“謝謝……謝謝您！”林小滿拿起信封，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信封里的錢被捆得整整齊齊，帶著股淡淡的油墨味。

“謝啥，你好好干活就行。”老板娘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住，回頭說了句，“寄完錢給家里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林小滿用力點頭，眼淚又忍不住掉了下來，這次卻帶著點暖意。

她找張姐借了電動車鑰匙，披上飯館里備用的雨衣，沖進了雨里。雨下得太大，雨衣根本擋不住，很快就渾身濕透了。她騎著電動車，在濕漉漉的街道上穿行，霓虹燈的光在積水的路面上晃出破碎的倒影，像無數塊散落的鏡子。

找到24小時營業的郵局時，她的褲腳和鞋子都灌滿了水，走一步能聽到“咕嘰”的聲音。填匯款單的時候，她的手還在抖，好幾次把數字寫錯，只能重新換一張。

把錢遞進去的那一刻，她感覺心里那塊巨石終于落了地。柜臺里的工作人員把回執單遞給她，她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里，像揣著母親的平安符。

從郵局出來，雨小了些。林小滿站在路邊，看著來往的車燈在雨幕中拉出長長的光帶。她摸出手機，想給奶奶再打個電話，卻發現手機快沒電了，屏幕暗得像塊石頭。

她推著電動車往回走，雨絲落在臉上，涼絲絲的。路過一家便利店時，她猶豫了一下，走進去買了一根充電線——這又是一筆額外的開銷，但她必須保證手機能隨時打通。

回到宿舍時，已經快十一點了。張姐給她留了燈，床上還多了一床薄被。“剛洗過的，暖和。”張姐的聲音從上鋪傳來，帶著點睡意。

“謝謝張姐。”林小滿輕聲說。

她脫掉濕透的衣服，用毛巾擦干身體，換上干凈的睡衣。躺在床上，她把那張匯款回執單放在枕頭底下，手指能摸到紙頁邊緣的褶皺。

窗外的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戶，發出沙沙的聲響。不像青溪鎮的雨，落在瓦片上“滴滴答答”的，帶著股清清爽爽的草木香。

林小滿閉上眼睛，腦子里全是母親的樣子。想起母親站在梯子上摘絲瓜的背影，想起她燈下縫補帆布包的側臉，想起她塞給她煮雞蛋時，手背上的青筋。

她不知道母親的手術會不會順利，不知道家里的菜誰來摘，不知道奶奶一個人能不能照顧好母親。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在這里好好干下去，必須盡快賺到錢。

枕頭底下的回執單硌著后腦勺，像一個沉甸甸的承諾。

明天早上六點還要起來包包子，她得趕緊睡。林小滿翻了個身，把臉埋進張姐給的薄被里，被子上有股淡淡的洗衣粉香味，讓她稍微安心了些。

黑暗中，她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錢——三百塊定金，減去匯款的手續費和充電線的錢，還剩不到二百八。

這點錢，在這座城市里，連一個像樣的擁抱都買不到。可對現在的林小滿來說，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