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攥著那張寫著菜名的紙條，手指把紙邊捻得發(fā)皺。五十塊錢被她折成了小方塊，塞進(jìn)牛仔褲最里面的口袋，貼著肚皮，能感覺到紙幣邊緣硌著皮膚的微麻感。

出了飯館所在的窄巷，陽光像潑下來的熱水，燙得人后背發(fā)黏。她記得老板娘說過，菜市場在三條街外的十字路口，要穿過兩個紅綠燈。可真走起來，才發(fā)現(xiàn)“三條街”比想象中長得多。路邊的商鋪換了又換，從五金店到服裝店，招牌上的字越來越花哨，有幾個用了閃光的燈泡，大白天也亮著，晃得人眼睛發(fā)花。

第一個紅綠燈路口，她站在斑馬線前，看著來往的汽車發(fā)愣。青溪鎮(zhèn)沒有紅綠燈，牛車和自行車慢悠悠地錯身而過，誰也不會催誰。可這里的車跑得飛快，喇叭按得“嘀嘀”響，像在吵架。旁邊的人都往前涌，她被夾在中間，腳不沾地地過了馬路，心臟“怦怦”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菜市場藏在一片舊居民樓后面，入口處堆著幾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裝著爛菜葉和廢紙殼，蒼蠅嗡嗡地繞著飛。走進(jìn)去，一股混合著魚腥、爛泥和汗水的味道撲面而來，比后廚的油煙味更濃烈，卻帶著種鮮活的糙勁。

攤販賣力地吆喝著，聲音此起彼伏。“新鮮的西紅柿！剛摘的！”“土豆便宜賣了！五塊三斤！”林小滿捏著紙條，在擁擠的過道里慢慢挪，眼睛飛快地掃過攤位上的菜，心里盤算著老板娘給的五十塊錢夠不夠。

她先走到一個賣白菜的攤子前。攤主是個胖阿姨，系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圍裙，見她過來，熱情地招呼：“姑娘，要點白菜？你看我這白菜，芯多瓷實。”

林小滿蹲下來，學(xué)著母親挑白菜的樣子，捏了捏菜幫，又扒開最外面的葉子看了看。“多少錢一斤？”她的聲音有點小，被旁邊的吆喝聲蓋下去了一半。

“一塊五一斤，給你算便宜點，一塊四。”胖阿姨拿起秤桿，“要多少？”

“五斤。”林小滿報出數(shù)字，眼睛盯著阿姨往秤盤里放白菜。

阿姨手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就稱好了，用草繩捆起來遞過來。“五斤二兩，給五斤算，七塊錢。”

林小滿遞過去十塊錢，看著阿姨從錢盒里找出三張皺巴巴的一塊錢，指尖沾著點泥，蹭在了紙幣邊緣。她把錢小心地疊好，和剩下的錢放在一起，又把白菜放進(jìn)帶來的網(wǎng)兜里——那是母親用舊漁網(wǎng)改的，結(jié)實得很。

買土豆的時候遇到點麻煩。攤主是個瘦高個男人，秤桿壓得低低的，說：“三斤高高的，收你十五。”林小滿記得母親說過，買東西要盯著秤，別讓人糊弄了。她猶豫著說：“能不能再稱稱？”

男人的臉立刻沉了下來：“小姑娘，我這攤在這兒擺了十年，還能騙你這點錢？”他把土豆往秤盤里重重一放，“不信你自己看！”

秤砣壓在“三斤”的刻度上，秤桿還是微微往上翹。林小滿沒敢再說什么，付了錢拿起土豆，感覺男人的眼神在背后燒得慌。她加快腳步往前走，網(wǎng)兜勒得手指生疼，心里有點委屈——在青溪鎮(zhèn)，買根蔥都能跟攤主聊上兩句，沒人會這樣瞪她。

走到賣西紅柿的攤位前，她停住了腳。攤上的西紅柿紅得發(fā)亮，有的還帶著綠蒂，看著就新鮮。攤主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扎著馬尾辮，正在低頭給西紅柿噴水。林小滿看了她一眼，對方也抬起頭，沖她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要西紅柿嗎？自家種的，甜得很。”姑娘的聲音脆脆的。

“要兩斤。”林小滿放松了點，指著攤上最大的幾個，“要那幾個紅的。”

姑娘幫她挑了四個，稱好后裝在塑料袋里。“一共六塊二，給六塊吧。”她接過林小滿遞來的錢，又從攤位底下拿出一個小西紅柿，塞到她手里，“這個給你嘗嘗，剛摘的。”

林小滿愣了一下，趕緊說：“謝謝。”

“不客氣。”姑娘又笑了笑，繼續(xù)給西紅柿噴水。

林小滿捏著那個溫?zé)岬男∥骷t柿，走在嘈雜的市場里，忽然覺得心里沒那么堵了。她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把西紅柿擦了擦，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立刻涌了出來，帶著點陽光的味道，像青溪鎮(zhèn)自家菜地里結(jié)的果子。

買青椒的時候，她遇到了張姐說的“鬼秤”。攤主說一斤八塊，稱出來剛好一斤，可她拎在手里，總覺得比家里的一斤要輕。她想起母親教的法子，假裝要去別處看看，轉(zhuǎn)身要走時，攤主果然喊住她：“算了算了，七塊賣給你，下次常來啊。”

付完錢，林小滿摸了摸口袋里的錢，還剩二十三塊。她松了口氣，總算沒超支。往回走的時候，路過一個賣梔子花的小攤，白嫩嫩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香味甜得發(fā)膩。她站在攤前看了很久，攤主是個老爺爺，見她喜歡，說：“一塊錢兩朵，拿回去插瓶里，能香好幾天。”

林小滿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她現(xiàn)在沒地方插花，也沒多余的錢買這些不頂用的東西。

走出菜市場時，太陽已經(jīng)爬到頭頂了。網(wǎng)兜里的菜沉甸甸的，勒得肩膀生疼。她找了個路邊的樹蔭坐下，想歇口氣。旁邊有個修鞋攤，師傅正在給一雙皮鞋釘掌，錘子敲在釘子上，發(fā)出“叮叮”的脆響。

“姑娘，剛從鄉(xiāng)下過來？”修鞋師傅抬頭看了她一眼，手里的活沒停。

林小滿有點驚訝：“您怎么知道？”

“看你挑菜的樣子就知道了。”師傅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城里的姑娘買東西，看一眼就掏錢，哪像你，還得扒開葉子瞧半天。”

林小滿低下頭，用手指摳著網(wǎng)兜上的線頭。“我來打工的，在前面那家飯館。”

“哦，那家‘老地方’啊。”師傅點點頭，“老板娘是個厲害角色，你跟著她干，得機(jī)靈點。”

她“嗯”了一聲，心里有點暖。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陌生人一句隨口的提醒，也顯得格外珍貴。

歇夠了，她站起來繼續(xù)往回走。路過一個公交站臺，看到昨天那個涂紅指甲的女孩也在等車，手里拎著個精致的蛋糕盒，大概是給誰買的禮物。女孩也看到了她，這次沒再移開視線，反而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林小滿愣了一下，也趕緊點了點頭。

回到飯館時，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老板娘正在柜臺前數(shù)錢，見她回來，皺著眉說：“怎么去了這么久？客人都等半天了。”

“對不起，菜市場人多，我迷路了。”林小滿趕緊把菜遞過去。

老板娘接過菜，翻來覆去地看，又拿起秤稱了稱，嘴里嘟囔著：“白菜少了二兩，土豆也不夠秤……”林小滿剛想解釋，老板娘卻擺擺手：“算了算了，下次機(jī)靈點，別讓人坑了。”

她沒說話，轉(zhuǎn)身往后廚走。王師傅正在炒菜，見她滿頭大汗，遞過來一瓶冰鎮(zhèn)礦泉水：“快喝點水，看你熱的。”

林小滿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冰涼的水順著喉嚨流下去，熨帖了一路的燥熱和疲憊。“王師傅，我剛才在菜市場，有人說老板娘很厲害。”

王師傅笑了笑：“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往心里去。前兩年她男人走了，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容易，脾氣躁了點。”

林小滿這才知道，老板娘也有自己的難處。她想起剛才老板娘數(shù)錢時，手腕上那塊磨得發(fā)亮的舊手表，和母親戴的那塊很像。

中午的客人特別多，她端菜、洗碗、擦桌子，腳不沾地地忙到下午兩點多，才總算能坐下來喘口氣。張姐遞給她一個肉包：“快吃點，看你餓的。”

她接過包子，咬了一口，忽然覺得今天的包子比早上的香。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jìn)來，落在油膩的地板上，反射出細(xì)碎的光。她看著后廚里忙碌的王師傅，看著柜臺后打著算盤的老板娘，看著剛拖完地正在擦汗的張姐，心里忽然沒那么慌了。

這座城市確實很大，很陌生，像一張揉皺了的紙，到處是堅硬的棱角和藏著的褶皺。可總有一些瞬間，比如那個賣西紅柿的姑娘塞給她的小果子，修鞋師傅隨口的提醒，王師傅遞來的冰鎮(zhèn)礦泉水，像一點點溫?zé)岬乃欀@張紙，讓它變得稍微柔軟了些。

林小滿啃著包子，想起口袋里還剩的二十三塊錢。她得把這些錢攢起來，攢夠了，或許能給家里買臺新的電風(fēng)扇——母親總說，青溪鎮(zhèn)的夏天越來越熱了。

后廚的抽油煙機(jī)還在嗡嗡地轉(zhuǎn)，鍋里的油“滋滋”地響著，混合著遠(yuǎn)處馬路上的汽車鳴笛，成了這座城市屬于她的，第一支不算難聽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