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檬用鑰匙擰開了外婆家的門。老式防盜鎖發出熟悉的、略顯滯澀的“咔噠”聲。玄關感應燈應聲亮起，暖黃的光暈溫柔地鋪在磨得發亮的深色木地板上，空氣里彌漫著當歸燉雞湯的濃郁香氣，絲絲縷縷，帶著家的暖意從廚房飄散出來。

“檬檬回來啦？”外婆的聲音裹著鍋鏟的輕響從廚房傳來，“湯在灶上煨著，桌上有洗好的草莓，你先墊墊，馬上開飯。”

“嗯，外婆。”黎檬應了一聲，聲音不大，卻足夠廚房里的人聽見。她換了鞋，沒有去餐桌，而是徑直走向臥室。

墻角，那個帶著一道顯眼凹痕的鋁鎂合金行李箱沉默地立著，像一塊來自遙遠過去的灰色界碑。黎檬在柔軟的地毯上跪坐下來，手指懸停在密碼鎖上方。0721。指尖微涼，按下數字時能感受到內部齒輪細微的轉動和那一聲清脆的“咔嗒”。箱蓋彈開，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撲面而來——是媽媽衣柜里慣用的那款薰衣草香包的味道，經過長途飛行和箱內密閉的空間，顯得有些沉悶，卻固執地牽動著記憶的神經。

她脫下的藍白校服被隨手搭在床沿，左腕內側那道淺粉色的疤痕在昏暗光線下若隱若現，像一道被時間沖淡卻永不消失的印記。她移開目光，手指在箱內整齊疊放的衣物間輕輕翻找。指尖觸碰到柔軟的羊絨開衫——米白色，袖口有一小塊不易察覺的深色污漬，是去年圣誕夜，她和爸爸媽媽擠在沙發上看電影時，不小心濺上的熱可可。她像被燙到般迅速抽回手，將那件開衫輕輕推到一旁。

箱底，墨綠色的天鵝絨琴盒露了出來。盒子四角的金屬包邊依舊錚亮，但盒體本身已不復簇新，帶著歲月摩挲的痕跡，尤其是角落處那兩個燙金的字母“L.M”，邊緣已有些微磨損，透出一種被珍視的舊時光的質感。這是她十五歲生日時，爸爸特意托人在維也納的老琴行定制的禮物，只屬于她的小提琴。

黎檬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里卻像堵著一團濕棉花。她解開琴盒上那對黃銅搭扣，細微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盒蓋緩緩掀開，鵝黃色的柔軟絲絨內襯上，靜靜躺著她深棕色的伙伴。琴身線條流暢優雅，在窗外透進的最后一縷天光下，呈現出溫潤如蜜糖般的光澤。琴頸上，那道細長的、略顯突兀的劃痕也清晰可見——那是去年夏天，她和朋友去海邊露營，興奮地拿出琴想對著篝火演奏時，不小心被粗糙的巖石蹭到的。當時她心疼得差點哭出來，爸爸卻笑著說：“沒事的檬檬，這是你和小提琴共同經歷的印記，讓它更有故事了。

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黎檬小心翼翼地撫過光滑冰冷的琴身，拂開落在F孔邊緣的幾粒干涸的松香碎屑。她輕輕拿起琴弓，手指捻動尾庫的螺桿，馬尾毛在昏暗光線下繃緊，發出細微的“吱呀”聲。熟悉的觸感和重量落入手心，帶來一絲奇異的慰藉，卻也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那些在溫哥華家中琴房里度過的、被陽光和琴聲填滿的午后，媽媽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安靜看書，爸爸偶爾會笨拙地跟著旋律哼唱跑調的音符……畫面鮮活如昨，卻又遙不可及。

樓下傳來外婆擺放碗筷的清脆聲響和一聲溫和的呼喚：“檬檬，下來吃飯了，湯要趁熱喝?！?

黎檬如夢初醒，手指猛地攥緊了琴弓。她迅速將琴和弓放回琴盒，幾乎是有些慌亂地合上蓋子，鎖好搭扣。仿佛只要慢一秒，那些洶涌而至的回憶和隨之而來的巨大空洞就會將她徹底吞沒。她把琴盒緊緊抱在懷里，冰冷的金屬搭扣貼著她的手臂，那點涼意讓她稍稍冷靜下來。

她站起身，將琴盒輕輕放在飄窗上，挨著那瓶潔白的洋桔梗。窗外，路燈次第亮起，在老槐樹的枝葉間投下斑駁的光影。樓下廚房溫暖的燈光和食物的香氣，是外婆無聲的關懷與等待。

黎檬最后看了一眼那墨綠色的琴盒，像是告別，又像是承諾。她整理了一下呼吸，轉身走出房間，輕輕帶上了門。走廊里，當歸雞湯的香氣更加濃郁了，混合著人間煙火特有的踏實感。

“來了，外婆?！彼龖?，走下樓梯，走向那片溫暖的燈光，懷抱著一個暫時無法打開的、裝著過往甜蜜與痛苦的音樂盒子。

雞湯溫潤醇厚的香氣包裹著黎檬，外婆絮絮叨叨的聲音像一層柔軟的毯子覆蓋在她心上。外婆講著菜市場新來的魚販子如何實在，講著鄰居張奶奶家的小孫子如何調皮，講著陽臺上的茉莉又打了幾個花苞……這些瑣碎、鮮活、充滿生活肌理的日常，是外婆試圖為她編織的一張溫柔的網，想兜住她不斷下墜的心。

黎檬小口喝著湯，胃里漸漸暖和起來，緊繃的神經似乎也放松了一絲。她甚至嘗試著回應外婆幾句，雖然聲音很輕，但外婆渾濁的眼睛里立刻亮起了欣慰的光。

“多吃點，你看你瘦的。”外婆又夾了一塊燉得軟爛的雞肉放進她碗里，“晚上學習別太晚，早點睡?！?

“嗯，知道。”黎檬應著，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臥室的方向。那個墨綠色的琴盒，此刻像一個沉默的磁石，牽引著她的心神。

收拾好碗筷，外婆催促她回屋寫作業。黎檬幾乎是有些急切地回到房間。門關上的瞬間，隔絕了樓下電視機隱約的戲曲聲，房間陷入一種被放大的寂靜。

她慢慢走過去，沒有開大燈，只借著臺燈暈黃的光。手指再次撫上冰冷的黃銅搭扣，這一次，動作不再猶豫。咔噠兩聲輕響，琴盒應聲而開。

熟悉的、混合著松香、木料和天鵝絨的味道彌漫開來，比在箱子里時更清晰，更直接地沖擊著她的感官。深棕色的小提琴躺在鵝黃色的絲絨上，F孔優雅的曲線在光影下顯得深邃。她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觸碰琴身。光滑、冰涼、堅實。然后，她的手指滑向琴頸那道細長的劃痕——指尖下的觸感變得粗糙、真實。這道疤痕仿佛帶著記憶的溫度，瞬間將她拉回那個海風咸澀、篝火噼啪的夜晚，爸爸帶著笑意的聲音猶在耳邊：“讓它更有故事了

無比熟悉，像身體記憶的一部分。她拿起琴弓，擰緊弓毛，指腹感受著馬尾毛繃緊的張力。松香塊安靜地躺在琴盒的凹槽里，她拿起它，在弓毛上來回摩擦了幾下，細碎的松香粉末在燈光下像微小的金粉飄散。

好了。姿勢無需思考，肌肉記憶自然而然地讓她架好了琴。琴弓輕輕搭在A弦上。

琴聲斷斷續續地響起，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孤獨。黎檬閉上了眼睛，試圖屏蔽外界的一切，只專注于指尖和弓弦的觸碰。她拉得很慢，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記憶深處艱難地挖掘出來。聲音不再僅僅是干澀，它開始帶上一種無法抑制的顫抖，一種從靈魂深處滲透出來的悲鳴。揉弦的動作變得生硬而破碎，無法達到記憶中那種如歌的圓潤。

眼淚毫無征兆地滑落，滴落在光潔的琴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跡。她無法繼續下去了。那熟悉的旋律在此刻非但不能帶來慰藉，反而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她尚未愈合的傷口。每一個音符都清晰地指向那個永遠缺失了的聽眾。

琴聲戛然而止。房間里只剩下她壓抑的、細微的抽泣聲。她像個迷路的孩子，緊緊抱著她的小提琴，額頭抵在冰冷的琴身上，肩膀無法控制地輕輕聳動。冰冷的琴木貼著溫熱的淚水，形成一種奇異的觸感。那把承載著愛與回憶的琴，此刻沉重得像一塊墓碑，壓得她喘不過氣。

房間里再次恢復死寂。黎檬慢慢抬起頭，臉頰上淚痕冰涼。她看著懷里的小提琴，深棕色的木紋在淚水的浸潤下顯得更加深沉。琴弦仿佛還殘留著剛才那不成調的悲鳴的余震。

她輕輕地將琴和弓放回琴盒，動作緩慢而疲憊，仿佛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鵝黃色的絲絨溫柔地包裹住那深棕色的琴身。她凝視著那道琴頸上的劃痕，指尖再次拂過那道粗糙。

然后，她緩緩合上了琴蓋。黃銅搭扣扣上的“咔噠”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像一聲沉重的嘆息，也像一個暫時的封印，將洶涌的悲傷與無措的琴聲，連同那個無法觸及的過去，一同鎖進了墨綠色的天鵝絨盒子里。

她抱著琴盒，沒有放回飄窗，而是將它輕輕塞進了床底最深的角落。黑暗瞬間吞噬了那抹墨綠。

做完這一切，她脫力般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背靠著床沿，將臉深深埋進膝蓋。窗外，城市的燈火在遠處無聲閃爍，映照著她蜷縮的身影，像一座孤島，漂浮在無邊的、寂靜的悲傷之海上。只有手腕上那道淺粉色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無聲地見證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