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降落在榆城國際機場時，黎檬把臉貼在舷窗上，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七月的榆城比她想象中還要悶熱，機艙門一打開，潮濕的熱浪就撲面而來，讓她想起溫哥華每年短暫的夏季。

“檬檬，跟緊外婆。“身后傳來老人略帶沙啞的聲音。

黎檬默默點頭，拖著登機箱跟在身材瘦小的老人身后。外婆的背影看起來那么單薄，黑色棉麻上衣被汗水浸濕了一小片。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外婆——母親口中那個“固執的老太太“。父母去世后的第三天，這位素未謀面的老人跨越半個地球來接她回家。

“行李轉盤在那邊。“外婆頭也不回地說，語氣平淡得仿佛只是在談論天氣。

黎檬盯著自己的鞋尖，沒有回答。她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從得知父母車禍消息的那天起，她就很少說話。溫哥華兒童醫院的社工說她這是“創傷后應激反應“，建議外婆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外婆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是加快了腳步。黎檬注意到老人走路時右腿有些跛，但速度卻出奇地快。

取完行李后，外婆招手叫了輛出租車。黎檬把行李箱塞進后備箱時，看到外婆偷偷揉了揉右膝蓋。

“你的腿...“她終于開口，聲音因為久未使用而有些嘶啞。

外婆愣了一下，隨即擺擺手：“老毛病了，不礙事。“

車窗外，榆城的高樓大廈飛速后退。黎檬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試圖讓自己不要想起最后一次見到父母的場景——那天早上他們開車去超市，說要給她買做藍莓松餅的材料。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黎檬閉上眼睛，不再想。許是因為太累，很快便睡了過去。

外婆輕輕推了推黎檬，開口道：“檬檬，下車了”。

黎檬睜開眼，下車看了看四周，外婆住在梧桐巷一棟老舊的居民樓里，兩室一廳的單元房被收拾得一場整潔，黎檬被安排在了母親的舊臥室——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墻上還貼著十幾年前的港臺明星海報。書桌上擺著一個相框，里面是高中時代的母親，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笑容明亮。

黎檬輕輕撫過相框，指尖微微發抖。照片里的母親和她記憶中的樣子相差甚遠，卻又莫名熟悉。

“早點休息。“外婆在門口說，然后輕輕帶上了門。

黎檬坐在床邊，從背包里取出一個天鵝絨盒子。里面是一對珍珠耳環——母親最后送給她的十六歲生日禮物。她把耳環貼在臉頰上，眼淚終于無聲地滑落。Lemon（檸檬），父親總是這樣叫她，因為她說自己出生時母親正在喝檸檬水。

第二天早晨，黎檬被鬧鐘驚醒時，恍惚間還以為自己在溫哥華的家中。直到看見陌生的天花板和墻上的舊海報，現實才如潮水般涌來。

外婆已經準備好了早餐——豆漿和包子，還有一小碟咸菜。黎檬機械地咀嚼著。

餐桌對面，外婆正專注地看早報，老花鏡滑到鼻尖。這個畫面讓她想起溫哥華的周末早晨，父親總會做藍莓松餅，母親則一邊喝咖啡一邊批改學生作業。

“我吃好了。“黎檬放下筷子，碗里的豆漿還剩大半。

“我想先出去走走，“她背對外婆說，“熟悉下環境。“

小區比想象中熱鬧。穿著睡衣的大爺提著鳥籠慢悠悠地走，幾個初中生模樣的男孩追逐著跑過她身邊，自行車鈴聲響成一片。

巷子盡頭是家便利店，玻璃門上貼著“歡迎使用支付寶“的貼紙。黎檬推門進去，冷氣混著關東煮的香味涌來。她在貨架間漫無目的地轉悠，指尖劃過那些陌生的零食包裝——“辣條““咪咪蝦條““衛龍魔芋爽“。

“要買什么？“收銀員阿姨操著濃重的口音問。

黎檬隨手拿了瓶礦泉水。結賬時，她發現錢包里只有加元。阿姨的表情變得狐疑，后面排隊的大叔已經開始不耐煩地咂嘴。她的耳根燒了起來，正想放下東西離開，手機突然響起提示音。

是外婆發來的微信：【小區西門有ATM機】

黎檬怔了怔，一種被監視的不適感爬上脊背。但更讓她驚訝的是外婆居然會用微信轉賬。最終她狼狽地換了人民幣，攥著找零逃也似地離開便利店。

她匆忙轉身，卻不小心撞到了人。

“對不起——“

抬頭對上一雙沉靜的眼睛。是個高挑的男生，白襯衫扣到最上面一顆。他微微頷首，側身繞過她走向站臺。擦肩而過的瞬間，黎檬聞到了淡淡的墨水味。

黎檬看著男生離去的背影，恍了神。“滴——“尖銳的汽車喇叭聲將她拽回現實。一個騎電動車的大叔不耐煩地繞開她，嘴里嘟囔著“現在的年輕怎么都呆頭呆腦的“。黎檬這才發現自己的指甲已經深深掐進掌心，礦泉水瓶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在腳邊滾出半圈。

她彎腰去撿，起身時一陣眩暈。恍惚間又看到那個男生的眼睛——像是暴風雨前的海面，平靜下藏著某種她讀不懂的暗涌。這讓她想起去年在藝術館看到的那幅油畫，灰藍色調里凝固著永恒的寂靜。

在那之后，黎檬漸漸熟悉了榆城，與外婆也變得越來越親密。在榆城度過的盛夏，當然也會有加拿大的朋友問訪。

暑假轉眼即逝，九月也悄悄來臨。

黎檬用筷子戳著碗里的煎蛋，蛋黃慢慢滲出來，在瓷白碗底暈開一片金黃。外婆煮的豆漿冒著熱氣，在晨光里形成一道朦朧的屏障，隔開了餐桌兩端的人。

“非得穿這個嗎？“她聽見自己干巴巴的聲音，“我看其他學生都穿運動服...“

“開學典禮不一樣。“外婆的指甲劃過校徽表面，發出細微的刮擦聲，“你媽媽當年是學生代表，就穿著這身站在主席臺上。“老人家的眼睛突然亮得反常，“照片還在我抽屜里。“

黎檬的喉嚨發緊。又是媽媽。自從來到這個家，每個角落都充斥著那個陌生又熟悉的影子——書桌上的畢業照、玻璃板下壓著的三好學生證書、甚至衛生間里那瓶已經凝固的紅色指甲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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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檬用筷子戳著碗里的煎蛋，蛋黃慢慢滲出來，在瓷白碗底暈開一片金黃。外婆煮的豆漿冒著熱氣，在晨光里形成一道朦朧的屏障，隔開了餐桌兩端的人。

“李老師昨天打電話來，“外婆突然開口，聲音像她攪拌豆漿的瓷勺碰在碗沿上的聲響一樣清脆，“說開學典禮要穿正裝校服。“

“我下午要去趟醫院。“外婆突然說，右手無意識地揉著右膝蓋。

陽光突然移到餐桌上，照亮了外婆手背上蜿蜒的青色血管。有那么一瞬間，她想問問那道疤的來歷，但老人已經轉身去洗豆漿機，嘩嘩的水聲淹沒了所有未出口的問句。

廚房傳來陶瓷碰撞的聲響，黎檬趁機溜回房間。校服平平整整地鋪在床上，像具等待填充的空殼。

“檬檬！“外婆在門外喊，“記得帶傘，預報說下午有雨。“

黎檬望著窗外湛藍的天空，還是把折疊傘塞進了背包。

“我出門了。“她對著廚房喊。

外婆追到玄關，往她書包側袋塞了盒牛奶：“別太晚回來，還有…….“話說到一半突然咳嗽起來，蒼老的手扶著鞋柜微微發抖。

黎檬僵在原地，某種陌生的情緒在胸腔膨脹。最終她只是點了點頭，轉身時聽見外婆又補充道：“要是迷路了，就打車回來。“

樓梯間的穿堂風掀起裙擺，黎檬在拐角處回頭，看見外婆依然站在門口。逆光中老人的輪廓變得模糊，只有銀白的發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團將熄未熄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