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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薪火·新生

“回老爺,”趙叔連忙上前一步,語氣帶著一絲振奮,“大部分值錢的東西,還有鋪子里的賬本、存銀、熔爐、模具、戥子秤什么的,都封存在縣衙庫房里,一件沒少!陳師爺派來的書辦說了,文書流程已經走完,印信都蓋齊了!最遲后天,就能全部發還!鋪子門上的封條,昨兒個就已經讓衙役揭了!干干凈凈,隨時可以重新開張!”

“好!”楊秉政眼中精光一閃,如同沉睡的雄獅睜開了眼!他雙手撐著太師椅的扶手,用力想要站起來。腳踝處傳來的劇痛讓他眉頭緊蹙,額角瞬間沁出冷汗。聶大膽立刻上前一步,用那只未受傷的手臂穩穩地、有力地托住了他的臂彎。

“開張!”楊秉政借力站直了身體,盡管疼痛讓他身形微晃,但腰桿卻挺得筆直如松!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穿透堂屋的門窗,仿佛越過舊城的重重屋脊,直接落在了博鹿城中那間蒙塵已久、亟待重光的恒泰銀樓上。

“恒泰的招牌,該重新擦亮了!該讓它……重新立起來了!”

“聶兄弟,”他轉頭,目光灼灼地看向聶大膽,語氣無比鄭重,“鋪子重開,百廢待興。外面……未必就真的太平了。孟慶義雖倒,爪牙未必散盡。家里,鋪子,還有嫂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這一家老小的周全,我就托付給你了!”這是將身家性命,盡數相托!

聶大膽拄著棗木拐杖,單手握拳,重重地、如同宣誓般捶在自己厚實的胸膛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東家放心!聶大膽在,招牌就在!楊家的門庭就在!哪個不長眼的鼠輩敢動歪心思,先問問聶大膽手里的桿子答不答應!”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院墻、門廊,仿佛在無聲地警告著所有可能潛伏在陰影里的魑魅魍魎。

楊秉政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滿是信任。他又看向身邊的張氏,目光瞬間柔和下來,帶著深深的歉意和憐惜:“家里……里里外外,還有你身子……又要辛苦你了。等鋪子穩當了……”

張氏撫摸著隆起的小腹,臉上露出堅韌而溫柔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陰云的微光:“秉政,一家人齊齊整整,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強。再辛苦也值得。你只管安心去做事,把恒泰的招牌重新立起來!家里有我,有趙叔,還有聶兄弟在,你放心。”她的聲音不高,卻充滿了力量。

“好!”楊秉政心中涌起一股滾燙的暖流,驅散了心頭的寒意。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老宅中殘余的悲傷、怨憤和陰霾盡數呼出。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父親那帶著期望與擔憂的遺像,眼中充滿了決然和嶄新的希望。

“趙叔,備車!”楊秉政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浴火重生后的堅定,“我先去后頭偏院看看娘,你準備好車馬!一會兒,咱們去博鹿城!”他挺直了脊梁,目光灼灼,“去看看……咱們的鋪子!去看看……咱們楊家的新開始!”

不多時,舊城楊家老宅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門再次吱呀呀地打開。一輛半舊的、套著健壯青騾的膠皮輪騾車停在門口。楊秉政在聶大膽有力的攙扶下,盡管腳步蹣跚,卻異常沉穩地登上了鋪著厚厚棉墊的車廂。張氏和趙叔站在寒風凜冽的門口,目送著他們。

騾車緩緩啟動,膠皮輪碾過老宅門前尚未融盡的污雪和冰碴,發出咯吱吱呀的聲響,駛出了舊城狹窄的街巷,駛向那經歷了浩劫、亟待重生的博鹿城,駛向那間銘刻著楊家興衰、等待著主人歸來的恒泰銀樓,也駛向了這個家族在民國初年動蕩歲月里,守護家園、艱難求存、重新站起的下一段征程。深深的車轍印在泥濘的雪地上,蜿蜒向前,如同刻下的傷痕,也如同指向未來的、充滿希望的印記。

而在舊城老宅西側那兩間破敗、冰冷的偏宅里,楊秉仁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鋪著一層薄薄的、散發著霉味的草墊。他死死抱著那個裝著三十塊冰冷銀元的藍布袋子,懷里還壓著那疊象征著“安身立命”的地契房契。額頭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但更痛的是那顆被徹底放逐、浸透在無邊孤寂和悔恨中的心。窗外呼嘯的寒風如同鬼哭,從屋頂的破洞和窗欞的縫隙鉆進來,帶走他身上最后一絲熱氣。他知道,哥哥楊秉政說的“踏踏實實過日子”,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活路。只是這條路,注定冰冷、漫長,且孤獨得令人窒息。他閉上眼,一滴渾濁的、冰涼的淚水,無聲地滑過骯臟的臉頰,滴落在同樣冰冷的銀元上。

(民國四年·乙卯年·1915年初春)

博鹿城東大街上,“恒泰銀樓”那塊被桐油浸潤、擦拭得能照出人影的黑底鎏金招牌,在初春清冷的陽光里泛著溫潤的光澤。曾經刺目的縣衙朱砂封條早已化作塵泥,三開間的鋪門大敞,人聲鼎沸,往來顧客絡繹不絕,儼然成了這東大街最熱鬧的去處。

鋪子里,爐火正歡。風箱呼哧作響,鼓動著坩堝里融化的銀水翻滾出刺目的白亮,映得爐膛一片通明。叮叮當當的錘擊聲沉穩有力,銼刀在銀胚上拉出細密刺耳的摩擦,伙計們招呼客人的吆喝帶著劫后余生的熱切,顧客們挑選、品評金銀首飾的議論聲嗡嗡作響,交織成一曲喧騰而充滿生機的市井交響。空氣里混雜著金屬灼燒的焦煳氣、硼砂的微澀、鏹水揮發的淡淡酸味,以及伙計們忙碌帶出的汗氣。這份久違的踏實與喧囂,如同暖流,充盈著鋪子的每一個角落,驅散了曾經盤踞的陰冷。

楊秉政坐在柜臺后一張特制的圈椅里,椅面鋪了厚實的棉墊。他那只傷腳踝依舊裹著浸透藥汁的粗白布,行走離不得聶大膽攙扶或那根黃楊木拐杖,面色也帶著大病初愈的青白,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鷹隼般銳利地掃視著鋪內的一切。他不再親自操錘打制,更多是坐鎮中樞,翻看著流水賬簿,低聲與趙叔交代事宜,目光時不時掠過忙碌的伙計和挑選的客人。

聶大膽拄著那根硬實的棗木拐杖,如同門神般立在楊秉政身側三步開外。他腳踝的筋骨傷恢復得略快些,雖還不能疾行縱躍,但那股子浸透骨血的彪悍精干已悄然回歸。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帶著幾分審視,無聲地掃過每一個進出鋪子的身影,尤其在生面孔上多停留一瞬。腰間,那根油光水滑、沉甸甸的白蠟桿子(六合大槍的槍桿)就斜倚在柜臺旁,像一道無聲的界碑,宣示著不容侵犯的守護。那場生死劫難,已將守護楊家刻進了他的骨血里。

趙叔帶著幾個手腳麻利的伙計忙得腳不沾地。衙門發還的存銀、精巧的工具、上好的原料都已清點入庫,碼放得整整齊齊。手藝最精湛的老師傅帶著幾個伶俐的徒弟日夜輪班,趕制著積壓的訂單和新接的活計。柜臺最顯眼處,那枚象征楊家數十年誠信的“長命百歲鎖”依舊端放,銀光熠熠,無聲地訴說著恒泰的根基與堅守。

生意之火爆,遠超預期。一則是周文翰留下的雷霆手段余威尚存,新任縣令也遣人遞過話頭,博鹿城地面上的魑魅魍魎一時都縮了脖子;二則是孟慶義的“慶和樓”徹底倒臺,其以次充好、強買強賣、勾結官府的劣跡被周文翰查辦時抖落個底朝天,名聲已然爛透,恒泰銀樓成了博鹿城首飾行當里當之無愧的頭塊招牌;三則,也是最令人唏噓的,楊秉政蒙冤入獄、聶大膽舍命護主、張氏典當借債、最終沉冤昭雪重振家業的故事,早已在街面上口耳相傳,越傳越神,無形中為“恒泰”二字鍍上了一層傳奇色彩和千金難買的信任。打首飾的、驗成色的、修補舊物的,甚至純粹來沾沾這份“浴火重生”喜氣的,絡繹不絕。包漿厚重的榆木柜臺前常常圍滿了人,銅錢的叮當、銀元的脆響、算盤珠的噼啪,奏著最動聽的樂章。

“楊掌柜,勞您駕,給掌掌眼,這塊新收的‘袁大頭’成色足不足?”

“楊掌柜,我那對祖傳的蝦須銀鐲子斷了一截,您老鋪子里手藝好,務必給接得看不出痕跡,工錢您只管開口!”

“小兄弟,照這個老圖樣,打一副小兒‘麒麟送子’的長命鎖,料子要用頂頂好的足紋銀!”

楊秉政臉上掛著久違的、發自心底的笑意,一一耐心應對,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底氣。每一次成交,每一筆銀錢入匣,都仿佛在一點點填補這個家曾經被撕裂的巨大創口,也愈發堅定了他守護這份基業、守護家人的決心。

“東家,這是今兒上半晌的流水細賬,”趙叔將一本墨跡猶濕的藍皮賬冊恭敬地遞到楊秉政面前,老臉上興奮得泛著紅光,“這才半日,就比昨兒全天多了近兩成!照這個勢頭,用不了仨月,咱們就能把……把之前那塌天大窟窿填上個大半!”他指的是張氏為救夫四處奔走欠下的、雖燒了契書但人情和部分硬本金仍需償還的債務,以及傾家蕩產填補官家罰沒的巨大虧空。

楊秉政翻看著密密麻麻的數字,指尖劃過溫潤的紙頁,一股暖流涌上心田。他用力點點頭:“好!趙叔,傳話下去,這個月工錢,每人多加五成!晚上讓灶房加菜,切上幾斤好醬肉,大伙兒都松快松快!”

“哎喲!謝東家厚賞!”趙叔喜得聲音都拔高了,連忙轉身朝后堂和工坊吆喝,“都聽見沒?東家發話,工錢加五成!晚上有肉管夠!”鋪子里頓時爆發出一陣震天的歡呼叫好聲,連錘擊聲都似乎更帶勁了。

聶大膽看著這紅火喧騰的景象,緊抿的嘴角也難得地向上彎起一個清晰的弧度。他拄穩拐杖,緩步踱到鋪門口,迎著初春依舊料峭的晨風,目光如電般掃過街對面“慶和樓”那緊閉的、交叉貼著泛白封條的大門,再投向更遠處熙攘涌動的人流,心中默念,激蕩不已:東家,老爺子(指楊父)在天之靈看著呢,咱恒泰的招牌,立住了!立得比從前更穩!

舊城·楊家老宅

與博鹿城里恒泰銀樓的喧囂鼎沸相比,城郊外的舊城楊家老宅,此刻籠罩在一種溫馨寧靜卻又繃緊心弦的期待之中。

張氏的肚子已高高隆起如小山,行動越發遲緩吃力。穩婆掐算的日子就在這幾日了。她半倚在鋪了厚厚棉褥的炕頭,就著窗欞透進來的暖陽,手中細細縫著一件柔軟的小兒貼身穿的素色細棉布和尚服,針腳細密勻稱。三歲多的承志,虎頭虎腦,正蹲在炕沿下,專心致志地擺弄著幾個娘親手縫的彩色布老虎,時不時好奇地伸出小胖手,輕輕摸摸母親那圓滾滾的肚皮。

“娘,小弟弟啥時辰出來跟俺玩?”承志仰起小臉,烏溜溜的眼睛里滿是期待。

張氏溫柔地笑了笑,放下針線,愛憐地撫摸著兒子的頭頂:“快了,就快了。承志要做大哥了,要更懂事,要護著弟弟,曉得不?”

“嗯!”小家伙挺起小胸脯,一臉鄭重其事,“承志是男子漢!護著弟弟!打壞人!”稚氣的宣言里帶著天真的勇毅。

話音未落,張氏忽地眉頭緊蹙,手下意識地重重按住了高高隆起的腹側,發出一聲壓抑的抽氣。

“太太?!”一旁伺候的、趙叔特意從城里重金請來的老練穩婆王婆子立刻警覺起來。

“沒…沒事……”張氏緩了口氣,額角卻已滲出細密的冷汗,強笑道,“許是…小家伙又淘氣,踢得狠了些……”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前幾個月憂懼交加、饑寒煎熬,虧空得太厲害,雖然后來湯藥不斷、精心將養,但這底子終究是傷了元氣。臨產在即,那份不安如同沉甸甸的石頭,時時壓在心頭。

“太太千萬放寬心,”王婆子經驗老到,一面熟練地幫張氏調整靠墊,一面溫言寬慰,“您頭胎生得順當,這二胎啊,十有八九更是順風順水。老婆子我瞧您這氣色,比月前可紅潤多了。小少爺是個有福氣的,知道心疼娘親,不會讓娘遭太久罪的。”

正說著,院墻外遠遠傳來了騾車轱轆碾壓土路的吱呀聲,伴著熟悉的吆喝牲口和男人低沉的說話聲。是楊秉政和聶大膽從城里趕回來了!承志歡呼一聲,像顆小炮彈似的沖出了堂屋。

楊秉政被聶大膽小心翼翼地攙扶下車,傷腳踝落地時的刺痛讓他眉頭一緊,但看到歡呼著撲來的兒子,臉上立刻綻開了發自肺腑的笑容,他微微屈身(傷腳不敢著力),一把將承志攬進懷里:“承志,今兒在家可乖?聽娘的話沒?”

“乖!可乖了!俺還說要護著弟弟哩!”承志摟著父親的脖子,奶聲奶氣地邀功。

聶大膽拄著拐立在車旁,看著這父子親昵的一幕,剛毅的臉上也露出溫和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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